苏水湄没想到, 在苏州城居然还有这样的地方。
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一整条街看过去, 都是她从未见过的江湖人。这些人眉宇之间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不像陆不言那样冷峻正经, 而是那种冰冷的, 像在看死人一样的压抑。
苏水湄下意识往陆不言身边凑了凑。
男人垂眸看她,道“想走的话,现在就可以走。”
苏水湄抬头看向陆不言,她抿唇, 神色倔强,“我不走。”
陆不言能清楚的感觉到小郎君微微颤抖的身体, 隔着衣料传递过来,而其实这种幅度的震颤害怕,已经到陆不言能肉眼看到的程度了。
这么害怕,为什么不走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陆不言下意识攥紧腰间的绣春刀,他盯着苏水湄看,像是想从她的脸上看出一朵花来。
可其实, 小郎君的脸确实生得像花一般漂亮。
苏水湄感受到陆不言的视线,她垂着眼睫,声音轻轻的,可她知道,陆不言能听见, “我知道大人怀疑我, 可我对大人, 对锦衣卫真的没有任何坏心, 我入锦衣卫确实是有目的, 可这个目的并不伤天害理。”
苏水湄说的情真意切,可陆不言素来不是一个习惯于相信别人的人,而且他知道,这是个小骗子。
小骗子的话,是不能信的。
心里是这样想的,可是当陆不言对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时,还是下意识相信了一下。
不过只是那么一下而已,陆不言从小接受到的信息便是,不能相信别人,任何一个人都不可以。这个世上,来去一人,没有人会永远值得你相信,没有人会永远呆在你身边。
既然生来便是孤独的,又何必徒添烦忧。
他从小抱着刀长大,死的时候也只会抱着刀离开。
这样很好。
很好。
他不会为任何人破戒。
他固守着自己的底线,保君,保民,保亲朋兄友,唯独将自己封在了墙后。仿若一尊没有痛感的雕塑玉人。
走了一段路,大家来到一座小院前。
这座小院很破,却不小,且被守得严严实实的。
苏水湄想,这应该是个有计划的组织,而并非简简单单的懒散江湖人。
周围有巡视的人,还有人警惕地守在门口,看装扮,明显是江湖人。
玉面郎一副吊儿郎当之相,朝那守门人道“人我带来了。”
那守门人上下打量跟在玉面郎身后的三个人,最后将视线落到陆不言身上。
看气质,这三个人里面陆不言最像传说中的疯狗锦衣卫指挥使,也就是传说中的黄金万两。
而另外那两个,一个小白脸,一个娘娘腔,怎么看都不像是疯狗。
“刀。”守门人朝陆不言伸手。
陆不言抬手,将腰间的绣春刀卸下,扔给他,并道“替我好好保管。”
那守门人一笑,“陆大人是吧您有命从里面出来再说这种话吧。当然,你应该是没命从里面出来了。”说到这里,那守门人朝苏水湄和赵家大郎看去,“你们两个是来陪葬的”
“如果不想死,劝你们在这等着,还能给这位陆大人收个尸。或者趁着闲,去对门买个棺材也成。”
苏水湄顺着那守门人的方向看去,果然见对面就有一个棺材铺子,一个老头正坐在那里,畏畏缩缩的样子配上那惨白的铺子,阴森森的厚重感让她下意识浑身一凉。
“聒噪。”陆不言不耐烦地吐出这两个字。
那守门人面色一变,他觉得这陆不言死到临头了居然还如此嚣张。
守门人冷笑一声,抽出手中的绣春刀,细细欣赏道“果然不愧是皇家用的东西,真是把好刀啊。”
陆不言使绣春刀时,华美而耀眼。而当这柄绣春刀被别人拿在手上时,就像是猪插大葱硬装象,显得十分滑稽。
“陆大人,进门前有个规矩要告诉您。”守门人把玩着手里的绣春刀,用刀尖指了指陆不言的腕子。
“进门前要先放点血。”
放血
苏水湄下意识攥紧陆不言的袖子,面露担忧。
“怎么个放法”陆不言神色平静,就好像那个人说的只是一碗鸭血粉丝汤。
“挑断手筋的那种。”守门人的脸上闪过一阵狠戾之色,他笑道“怎么样,陆大人是自己动手,还是我来帮您”
陆不言身形不动,他朝守门人摊开手。
守门人将手里的绣春刀递还给他。
陆不言接过刀,缓慢摩挲着,眼神暗沉,锋芒毕露。
那守门人被陆不言嗜血的眼神吓到,下意识后退一步,然后讪笑一声,“陆大人,您可要好好想想,人都在我们手里呢。”
“我没见到。”
“早就想到这一出了。”守门人一拍手,面前的院门被推开一条缝,虽只有一条缝,但苏水湄能清楚看到被捆在院子里面的人。
胡离、郑敢心、杨彦柏,还有姜娘。
他们被捆在一棵古树边,那棵古树很粗,像是一棵百年老树,枝干都枯了,平添几分萧瑟之意。
姜娘脸上的帷帽不见了,这是苏水湄第一次看到姜娘的脸,跟郑敢心一点都不像。不过生了一张鹅蛋脸的姜娘容貌也不差,即使狼狈被捆,眉宇之间尚带一抹风情之色。
“放心,他们只是被下了药,现在晕着而已。你看,他们像不像砧板上的肉,能不能活着走出这道门,就要看陆大人你的诚意了。”守门人一副嚣张之相。
陆不言静看他片刻,突然将手中绣春刀拍到苏水湄怀里,并道“帮我。”说着话,陆不言撩开袖子,露出自己白皙劲瘦的胳膊,还有那隐藏在肌肤之上,青色的,流动的血脉。
苏水湄抱着怀里的绣春刀,直觉浑身战栗。她红着双眸朝陆不言看去,说话时嗓子也跟着抖了起来,“大,大人”
“砍。”陆不言朝苏水湄伸了伸自己的胳膊,漆黑双眸落下来,冷静而自持。
苏水湄努力抑制住自己颤抖的双手,她眸色怔怔地看着陆不言,脑袋里一片混乱。
她连鸡都没砍过,就让她砍人。
“快点。”陆不言面无表情地催促。
苏水湄不知道陆不言为什么一定要让她来砍。
她颤抖着闭上眼,再睁开,她不敢看陆不言的脸,只抽开那柄厚重的绣春刀,双手紧握,然后猛地朝下一挥。
肌肤被划破的声音,血肉被磨开的触感。
鲜血,滚烫而蠕动。
黏腻在肌肤之上,热辣地穿透肌肤,融入血管之中。
苏水湄闻到了血腥气,很重,顺着绣春刀往下淌,淌了她满手,然后顺着腕子往下落。
滴滴答答,滴滴答答,那声音清晰到刺透苏水湄的耳膜。
苏水湄听到守门人的声音,“看着瘦不拉几的,力气倒还真是不小。”
苏水湄睁眼,眼前先是一片血色,然后她看到了面前紧咬着唇,面色惨白的陆不言。
男人身形沉稳,右手腕子上整齐的一道深痕,血肉翻出,血流不止。
“大人”
苏水湄着急要去给陆不言止血,那边守门人却挡住她道“你以为我们真是要他的手筋”
不是要手筋那是要什么
苏水湄神色迷蒙了一阵,顿时恍然,不是要手筋,那就是要血,血流多了,是会死的。
苏水湄立刻瞪圆了眼,她抬眸看向陆不言,眼泪从眼眶里汹涌而出。
她确实没有砍断陆不言的手筋,她也知道陆不言让她下手是什么意思。因为她的养父是医士,所以她能制造出看上去极厉害,像是伤断了手筋的伤口,其实只是皮外伤。
她确实这样做了,可是苏水湄没想到,他们根本就不在意陆不言的手筋断没断,他们想要的是让陆不言流血而亡。
伤口是皮外伤,可是不止血,人终归会死。
“不准止血。来,把刀给我吧。”守门人抬手,拿过了苏水湄手里的刀,然后推开门,露出了敞亮的院子。
院子破旧,一看就是临时之地。
看起来这群人可能不是苏州城本地的,而是从其它地方汇聚过来的。
苏水湄看到陆不言任由自己的右手流着血,他面无表情的往里走去。
地面是泥土,那泥汇了血,那血珠落在上面,像蒙尘的血色珠子。
苏水湄疾奔过去,一把按住陆不言的腕子,死死掐住他的伤口。
“别碰我。”陆不言坚定地抽开苏水湄的手。
苏水湄的手上沾满了陆不言的血,她颤抖着唇道“可是你会死的。”
“死我一个,能活四个,很合算的买卖。”男人的面色已经白到接近透明。
苏水湄眼前泪水氤氲,她几乎看不清陆不言的脸。
“可是如果你死了,那就是我,就是我杀了你。”苏水湄声音哽咽,她垂下眼睫,不可抑制地恸哭起来。
赵家大郎走到苏水湄身边,将她扶起,然后抬眸看向围在胡离他们四人身边的江湖人。
为首的江湖人一袭青衫,一副书生装扮,看着不似江湖人,反而像一个酸儒秀才。
可苏水湄知道,越是看起来无害的人,才越有威胁。
“陆不言黄金万两,真是笔大数目,也不枉我布局多日。”那江湖书生走到陆不言面前,垂眸看了一眼他满是鲜血的手,笑道“真是可惜,这么好的一只手就这么废了。”
“放人。”陆不言声音嘶哑的开口。
那江湖书生却摇头,“我要的是你的脑袋,只有你死了,我才能放人。”
“如果我死了,你没放呢”
“陆大人放心,我们江湖人最重规矩。只要你死了,我立刻放人。”
“老大”胡离声音嘶哑的开口,他动了动自己被捆住的身体,“别管我。”
郑敢心也醒了,他先是看了一眼身边的姜娘,然后才看到站在不远处的陆不言。
“老大”郑敢心的反应比胡离大,他挣扎的时候,古树都在颤抖。可惜,郑敢心身上的药劲还没过,不管他如何挣扎,终究是挣脱不开。
“老大,这是怎么回事”
看来这四个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别动,会救你们。”陆不言十分的言简意赅。
胡离咬牙,怒视着周围的人。
郑敢心也是一副愤恨之相。
他们两个这些年也是刀剑相伴,死门常过,只需看一眼就知道他们被绑成了人质,正在用来威胁陆不言。
身上被下了药,浑身无力,连绳索都挣脱不开。
“老大,不用管我。”胡离突然道“我孤身一人,不比你,还有高堂要养。”
郑敢心也想说这种话,可是,可是姜娘就在他身边,他说不出来。他死无所谓,可是姜娘要怎么办。
“闭嘴。”陆不言不耐烦的打断胡离,然后身体踉跄了一下。
苏水湄赶紧扶住陆不言,就在这个时候,玉面郎突然向前,朝那江湖书生撒出一泼白粉。
那书生反应迅速的往后退。
虽然退了,但书生还是吸到了一点。他眯眼看向玉面郎,神色阴狠,“你到底是哪边的人”
玉面郎摊手道“我这种人啊,没办法,有钱就是爹。”说完,玉面郎朝赵家大郎喊了一句,“是不是啊,爹”
赵家大郎
赵家大郎没有理会玉面郎,他上前,与那江湖书生拱手道“在下赵家大郎,此人乃我亲友,还请诸位给赵某人一个面子”
“呵,”那书生嗤笑一声,“你以为自己是谁”
赵家大郎叹息一声,他道“你们是新来苏州的吧”
江湖书生一帮人确实是新来苏州的,他们得到消息,说陆不言在苏州,立刻就要来取他性命。
黄金万两,那是怎样一笔大数目,典型的要钱不要命。
“那又如何”江湖书生一脸警惕之色。
赵家大郎道“你们听说过一句话,叫强龙不压地头蛇吗”
江湖书生上下打量赵家大郎一眼,嗤笑道“你是地头蛇”
赵家大郎看着十分文弱,再看身形,也不像是习武的人。比起赵家大郎,明显是陆不言更有威胁。
虽然陆不言已经因为失血过多而面色惨白,但他依旧跟个铁柱子一样杵在那里,挺拔如松,丝毫没有表现出退缩之意。甚至于,他下意识的还将苏水湄跟赵家大郎护在了身后。
赵家大郎摇头,“我不是什么地头蛇,我只是一个商人罢了。”赵家大郎的话刚刚说完,院子门口突然涌进来一群人。
领头的正是对面棺材铺子的老板。
苏水湄这是什么情况
“书生,你要出手也得先看看地盘吧我们苏州城可不是能让某些人随地撒野的地方。”棺材铺老板身形矮小,面容干瘪,看着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头。
不过苏水湄知道,这种时候能站出来说话的,哪里是一个普通老头那么简单。
果然,那书生看到老头,面色一变。
大家都是江湖人,几斤几两都清楚。书生明显怵那老头。
老头继续道“别想找人过来了,你的人都已经被我药倒了。”
玉面郎也笑眯眯道“今日这事其实也好过去,你放人就成。”
这是给台阶了。
现在的局势非常明显,江湖书生完败。现在让他放人也只是跟他客气一下,毕竟他不放人也得放。
“陆不言的脑袋值得黄金万两,我与你们一人一半。”江湖书生已无余地,却还在讨价还价。
玉面郎摸了摸脸,“黄金万两啊,真是笔好数目。”
那江湖书生见玉面郎意动,立刻加大筹码,“我可以给你们三分之二,只要你们杀了陆不言。”
看着一本正经的江湖书生,玉面郎突然笑出了声,“哈哈哈你刚才不是说,江湖人最重义气的吗”
江湖书生面色一变。
这时,玉面郎也在瞬时收敛了脸色的嬉笑之色,声音冷然,“我们跟你不一样,不是我们的钱,我们不会拿,是我们的钱,我们分文不少。”
那棺材铺老板也道“情意重万金,就算是万两黄金,也比不过江湖一个义字。”
苏水湄想,这老头应该也是受人之托。
难不成是玉面郎找来的
苏水湄正思索着,突然,站在她身边的陆不言极速上前,藏在长靴内的锋利匕首瞬时就割断了那江湖书生的脖子。
更多的血,愈发温热,如泉水一般喷洒而出,溅落,浮起。
江湖书生倒了下来,陆不言亦不停歇,手中的匕首翻动着,一一划过那些江湖人的脖子,一个未留。
院内寂静无声,只有陆不言那双杀红了的眼。
他身上都是血,不止是他的,还有那些江湖人的。
好多血,比天际处的晚霞还要多。
那江湖书生显然是死不瞑目,他大睁着眼,从宽袖内露出来的手中攥着四把飞刀。
苏水湄想,这江湖书生方才是狗急跳墙,想让胡离他们四人陪葬吧。
玉面郎和那老头显然也被陆不言的身手震撼到了。
老头一脸赞赏地看着陆不言道“早就听闻陆大人武艺非凡,如今一见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啊。”
可惜,这位英雄受不住夸,当时就要仰面倒下去。
苏水湄立刻上前,用后背抵住陆不言倒下来的身体,然后在赵家大郎的帮助下,将陆不言扶到一旁坐下,并努力抑制住自己颤抖的身躯,半跪在地上,替陆不言包扎好伤口止血。
陆不言已经体虚力弱,几乎站立不住。刚才那一击,将他的体力全部耗尽。
也怪苏水湄,伤口划的太深。
玉面郎上前探了探那江湖书生的鼻息,“死了。”然后上前,去替胡离他们解开绳子。
除了胡离和郑敢心,杨彦柏与姜娘还昏迷着。
地上的血刺目鲜红,如果放到以前,苏水湄是怕的,可现在,除了怕,另外一种更强烈的情感主导着她。
苏水湄也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感情,她不懂,她还太小。
苏水湄只是觉得,她突然想了解陆不言。了解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锦衣卫指挥使是个怎么样的人。
她坐在陆不言身边,看到男人微微扬起的脸,在夕阳下变成细腻的白,眼睫垂下,苍白而脆弱。
苏水湄一怔,想,原来像陆不言这种人,也有脆弱的时候吗
“大人,你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杀人吗”
男人似乎是没想到苏水湄会问这种问题,他偏头看她一眼。
小娘子低着脑袋,小小声道“大人不想说就不用说。”确实是她逾越了。
陆不言背靠在树上,微微仰头,看到晚霞漱云之色,他的声音很轻,微哑,穿透冬日冷凝之色而来,“头一次杀人,我去睡了棺材。”
“棺材”
苏水湄震惊了,一个正常人怎么可能会去睡棺材等一下,等一下,陆不言也不是正常人,因此他睡棺材很正常。
苏水湄努力说服自己,然后悄咪咪地抱着怀里的小奶猫儿远离了陆不言半米。
嗯,还是慢慢了解的好。
不能太冲动,不然万一小命玩完就糟了。
这边,棺材铺老板朝赵家大郎一拱手道“郎君之恩,永记在心,日后有事,随唤随到。”
赵家大郎也回礼道“多谢诸位出手相助。”
苏水湄看到这一幕,一脸震惊。
这老头竟然是赵哥哥找来的吗
大家从危险之中脱身,那个黑客栈是不会再去了,在赵家大郎的建议下,暂住到赵家去。
苏水湄想起今日之事,没忍住,去寻了赵家大郎。
彼时,赵家大郎正在书房内吃茶看账目。
男人一袭儒雅青袍,怎么看怎么干净。
苏水湄坐到赵家大郎对面,开门见山,“赵哥哥,你是地头蛇”
“噗,咳咳”赵家大郎一口茶水呛出来,喷了苏水湄一脸。
苏水湄
“对不住。”赵家大郎立刻替苏水湄擦了脸,然后解释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我赵家最不缺的就是钱,这些江湖人大多受过我赵家之恩。身在江湖,情意二字最重,因此我想着,或许能一搏。”
顿了顿,赵家大郎又道“在下只是一介商贾而已,不是地头蛇。”
苏水湄想,果然商人多狡诈,连她的赵哥哥也不例外。
看着温和可亲,实则骨子里冒的都是黑水。
想到这里,苏水湄突然又联想到何穗意。
她本来觉得,赵哥哥是选择放手,成全了何穗意跟王朗,现在看来,事实可能并非如此。
赵家大郎猜到苏水湄所想,轻笑一声,“我们做生意的,难免涉足一些江湖人。”赵家大郎给苏水湄倒了一碗茶,他道“其实,王朗是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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