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际传来滚滚雷声,层层叠叠的乌云如卷起的波涛,伴着时不时划过昏沉沉天空的闪电,向着掩映在和平假象之下的平安京张牙舞爪地探出了怪物一般的“触角”。
“大人!”
强劲的狂风吹得屋檐瑟瑟作响,屋前的柳树被连根拔起。拿着刀的年轻家臣匆匆赶到一座大宅里,对着正负手立在屋檐下的锦绣华服的中年男子鞠躬行礼道:“道长大人!东南大门有好几只鬼怪正在突入!门上的咒印即将失效,是否即刻派人去请贺茂公?”
“鬼怪?”慈眉善目的男人顿时脸色一脸,目光沉沉地望着鬼气翻涌的天空,仿佛能看到几个巨大的黑色骷髅张开大嘴并排袭来。他稳定住心神,连忙吩咐:“去请贺茂公!”
“啊——”
武士领命离去的那一刻,男人背后的屋子里断断续续喊声突然拔高,几个身穿白衣的女仆打开房门,捧了一盆又一盆血水出来。
藤原道长见状急忙上前询问:“夫人如何?”
没怎么见过世面的侍女几乎吓得哭了出来,连连摇头:“夫人痛得受不了了,那孩子迟迟生不出来。”
剑眉一拧,他看了眼血气冲天的
,在回头看到乌云蔽日的天空,顿时生出一股惴惴不安的郁气,不禁大骂了句:“这个妖孽!”也不知是骂趁虚而入的妖怪,还是迟迟未能出生的胎儿。
听着产房里的哭喊声越来越大,藤原道长在门口踱来踱去好几个来回后,终于还是忍不住甩了袖子离去。
“啊——”
血气弥漫的产房里,当今权大纳言藤原道长的正室伦子夫人正经历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在侍女的搀扶下,她站在围了一块白色幕帘的后面,双腿打着战,仰首呼痛,濡湿的头发一缕一缕地贴着脸颊。
“夫人。”眼瞧着女人坚持不住了,旁边的侍女忙扶住她摇晃的身子。
伦子夫人气喘吁吁地倒在侍女的怀里,半闭着眼睛,累得只见出气不见出气。
“大人可还在外面?”她按住侍女的肩膀,有气无力地问道。
被问的侍女摇了摇头:“京里突然生出许多鬼怪,权大纳言去请阴阳寮的大人们了。”
“怎的会有鬼怪?”伦子痛得皱起眉头,盆腔猛地一收缩,还未问完便再次进入了和腹中胎儿的新一轮的拉锯战中。
“啊——”
轰隆——
不知过去了多久,产房里的喊叫声渐渐平息了。下了一场瓢泼大雨过后,伴随着仿佛可以将大地撕裂一般的吼叫声,天空的乌云便悄无声息地尽数散去,雨势也逐渐变小,等到生产完的母亲再度醒来时,外面的天色已经大黑。
冷雨敲打暖窗,睡梦中的母亲缓缓睁开眼,就着昏黄的灯光,她依稀看见男人伟岸的背影,不由迷迷糊糊地喊了句“大人”,等她眨了眨眼,看清男人的动作时,顿时尖叫出声:“啊!你在干什么!”
她的丈夫,她孩子的父亲,天皇信任器重的权大纳言竟然拿着剪刀对准了襁褓里刚刚出生不久的女婴。
伦子夫人几乎失去理智,她挣扎着被车碾过一样的身体扑到男人的脚下,死死拽住他的衣角发疯似的质问道:“你想对我的孩子做什么!”
“这句话得我来问你才对!”藤原道长紧紧皱起眉头,想要推开女人却又碍于她刚刚生产身体虚弱而强忍了下来。
“你看看你生的什么东西!”他一把拉起地上的女人,将她按到放在女婴的竹篮边缘,“这是什么妖孽!这孽畜今天又引来了多少妖怪!我若不狠心杀掉她,她早晚要毁了我们藤原家!”
“妾身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伦子夫人使劲摇着头,看着竹篮里婴儿白嫩可爱的小脸,愈发觉得自己的丈夫无理取闹,“大人你看看她长得多漂亮,怎么可能是要妖孽?您好好看看!”
藤原道长甩开女人的手,表情冷漠至极:“我看要好好看看的是你!你看清楚了吗!你生了个什么自己不清楚?你以为你只生了个女儿!”
“什么……”伦子夫人后退一步,难以置信的目光落在女婴旁边那只明显刚出生的幼猫身上,颤抖地伸出食指,“那只猫,难道也是妾身……”
“不然你以为这畜生为何会在此处!”藤原道长冷冷一甩袖子,背过身去,咬牙切齿,“你生产之时,京中妖孽肆虐,鬼气冲天。不出三日,京中愚民小人必将我藤原一氏诞下妖孽一事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到时若传入天皇耳中,不止你我,恐怕连整个藤原氏都会因此遭受灭门之祸!”
伦子夫人不再说话,只是捂着脸低声哭泣。
“我知道夫人不愿意伤害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男人转过身来,按住女人的肩膀,放软了语气,“但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如果她不死,那死的就是我们所有人了啊。夫人深明大义,必会明白为夫的苦心。”
“可是这孩子……”伦子夫人小声抽泣了几下,移开捂住脸的手,扭头摸着眼泪去看襁褓中的女婴,“可她无论如何都不像个妖孽。兴许真正的妖孽是那只猫了!”她仿佛找到能够劝服自己又能劝服自家丈夫的证据一般再度激动了起来:“大人,你杀了那只猫吧,我们的女儿是无辜的啊!”
“你……”藤原道长气得直咬牙,“真是冥顽不灵!”这根本就不是妖不妖孽的问题,而是造成京中混乱的这个孩子必须死!
“大人。”这时门外传来的年轻男人的声音,“贺茂公说想见见夫人今日刚产下的女公子。”
要见这妖孽?眉头一蹙,藤原道长平复下被妻子搅乱的心情,冷静地回道:“让贺茂公稍作等候,我很快就带小女过去。”
“是。”门外的家臣领命走了,屋子里再次安静了下来。
他看了眼仍在哽咽的妻子,不由得叹了口气:“你也别哭。先让贺茂公去瞧瞧,若真不是妖孽,我便想法子留她一命。”
言罢,他也不再管她,直接拎着撞了婴儿和幼猫的竹篮扫开大门走了出去。
“大人!”伦子夫人不由上前一步,最终还是在门口停下了。
“权大纳言。”
“贺茂公。”
前厅,一名身穿狩衣的阴阳师向提着篮子走来的男人起身见礼。两人相互问候了之后,方才将目光转向了竹篮里的女婴。
“这就是尊夫人刚诞下的女公子?”贺茂忠行看着被放到桌子上的竹篮,隔着两臂宽的距离往篮里探了一眼,在看到女婴的那一下子,立马瞪大眼睛,拍着大腿,浑身一震道,“怪道京中突然鬼怪四起。这位女公子天生灵力,面如神明,难怪这些妖怪们拼死也想尝上一口。”
藤原道长倒是勉强听懂了对方的话,只是眉头皱得更深了:“贺茂公是说那些鬼怪皆是为了吃,为了吃小女而来?”
“正是。”贺茂忠行义正言辞,然后又摇起了头惋惜道,“若是位男子,这位想必可以成为举世闻名的阴阳师。只可惜是位女子。不过倒也无妨,权大纳言要是想保全公主的性命,只需将她寄养在神殿即可。待到成年之后再接回来也就无碍了。”
听到不是真的妖怪,藤原道长的确松了口气,可是他依旧对这个孩子膈应的很。正所谓人言可畏,谁知道那些天天盯着藤原家的权贵们会把今天的事情传成什么样子。因此对于对方的建议,他并未做正面回答。
“为何一定要寄养在神殿呢?”突然,贺茂忠行旁边的男孩出声了。男孩约摸五六岁的模样,银发雪肤,蓝眸丽唇,生得眉目如画,灵气十足。他先是朝为自己的插话向主人家鞠了一躬致歉:“失礼了。”随后用不符合年龄的语态侃侃而谈道:“古往今来从未出现过女阴阳师。然而天地乾坤,阴阳两极,相生相克。小到寻常人家,有夫有妻,大到自然,有皇天亦有后土。由此可见,只有阴阳调和,方才是此间正道。那么同理,为何不能有女阴阳师呢?不,应该必须有女阴阳师才对。”
“你说得倒也有点道理。”贺茂忠行仿佛真的认真思考起了男孩的话。
男孩恭敬地俯身鞠躬:“弟子拙见,让师父笑话了。”
“我看你这徒弟倒是很有想法。”藤原道长用审视的目光第一次认真打量起了男孩,“叫什么名字?”
男孩露出精致的笑意:“弟子安倍晴明。”
又过了好一会儿,藤原道长和贺茂忠行就这次百鬼闹京事件再次谈论了半天。最后讨论到深处时,便决定换个地方细细说道说道。于是贺茂忠行就让自己的弟子安倍晴明留下照顾新生的婴儿,自己一道和藤原道长离开了。
“小公子请用茶点。”
房间里静悄悄的,被独独留在前厅的小晴明接过侍女专门送来的茶点,礼貌地道了声:“多谢。”
侍女送完东西后又合上门走了走了,室内再次只剩下了小男孩和尚在襁褓里无法动弹的婴儿。
他捏了一块儿抹茶的点心放到嘴边,随意地把目光一瞥,就正对上婴儿看过来的目不转睛的视线。
蓝眸一怔,年纪尚小的未来大阴阳师被瞧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他放下糕点,索性走到竹篮旁边观察起了这个引起京中大乱的小家伙。
比起别的婴儿,小家伙长得格外漂亮,眼睛又黑又亮,比葡萄还要晶莹剔透,皮肤又白又软,像是块软绵绵的奶油蛋糕,完全不似那些刚刚生出来的像丑猴子一样的孩子。
他盯着她看了多久,她也盯着他看了多久。这是种很奇妙的感觉,这么大点的孩子应该看不清楚,也不认得人才对,她却好像真的认识他一样,不是亲眼所见,而是来自传说和书本……很奇怪。
“你认识我?”小晴明睁着明亮漂亮的蓝眸,用手指戳了戳小婴儿白嫩嫩的皮肤。
可惜对方没有回答,甚至连多余的表情都没有。不哭也不闹,不笑也不吵,乖得像个精致的人偶娃娃。
戳着婴儿小脸的手停了下来,就在他打算放弃把手收回来的时候,一个软乎乎的东西缠上了他的手指。
小小的婴儿伸出她只有半个拳头大的小手抓住了他,抓住了他的一根手指头,哪怕她用了整只手也只能抓住他的一根指头而已。这种显著而强烈的对比和反差令小小的阴阳师莫名红了脸,他的世界观里第一次有了关于“可爱”这个词的真正理解和认识。
就在这时,窝在婴儿脑袋旁边的小奶猫抖了一下,颤颤巍巍地睁开疲软的眼睛,露出一双瑰丽罕见的紫眸。它盯着他看了几秒,又把视线转到小婴儿抓着他的那只小手上,顿时梗起脖子,发出一声虚弱的“喵呜——”
幼猫:喵喵喵???
小晴明就这么看着这只小奶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颓靡了下来,然后把自己团成一坨缩进婴儿的怀里,像是不愿面对什么令人难以接受的事实。
小猫的行为很显然取乐了这位未来的大阴阳师。他虽然隐隐觉得这只猫似乎哪里不太对劲,但也只是觉得而已,毕竟在他面前的可是一只真正的猫啊。
不过,比我猫来说,好像还是婴儿更奇怪吧。当小猫把自己埋进婴儿的胸口时,她可爱的眼睛当场瞪得圆滚滚的,似乎难以忍受对方的行为,为此她甚至松开了抓住他手指的手想要将幼猫推下去,可因为手太短,加上力量不足没能如愿。
“噗嗤——”
欣赏了一番小家伙无比嫌弃却无能为力的表演后,安倍晴明毫不留情地笑出了声。
“晴明。”
这时,贺茂忠行他们回来了。
“权大纳言,师父。”
他站了起来,背对着包裹着婴儿的襁褓,面向走来的两人。
“好了,我们也该回去了。那么今天就到这里了纳言大人,我们先告辞了。”
贺茂忠行辞别藤原道长后就带着小晴明转身离去。
半路上,贺茂忠行看着若有所思的弟子,不禁出声询问:“晴明可是有什么不解的东西?”
华发蓝眸的男孩侧着脸问他:“师父可认为一个人重新转世后会保留前世的记忆?”
贺茂忠行一愣:“何以这样问啊?”
小晴明低眉一思索:“我总觉得权大纳言家的那个孩子……”她认识我。
终于,他还是没有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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