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最近地府最热门的讨论人物, 那还要属人间婺州汤溪县令程晋。
这事儿说来吧,也很微妙。主要呢,汤溪搁人间都是小地方, 地府听过的鬼就更少了,起先大家一听, 都觉得传闻过于夸大。
毕竟地府不同于人间, 信息交流还是蛮通畅的,就有那么些个读书鬼喜欢传些有的没的小道消息, 百年的厉鬼都能吹成千年红衣厉鬼, 所以大家乍然一听这位程县令的猛料,都觉得传闻过于失真。
什么拳打厉鬼致残, 什么任用鬼妖做衙役, 肯定又是读书鬼传出来给凡人读书人脸上贴金的。真是世风日下, 这年头读书人要名声居然连阴间鬼都不放过啦, 有些个心里酸溜溜的厉鬼决定等这位程县令百年之后,好好教教这位县太爷阴间的规矩。
居然敢踩着他们厉鬼的名声往上爬,他们一定要给人办一个盛大的“欢迎仪式”。
然而仪式还没个章程呢,事实就痛击他们的脸。
这次的消息可不一样了, 那可是官方阴兵老爷那儿流传出来的, 绝对不可能有假,拳打新生厉鬼算什么, 那位县令可是能硬刚千年树妖的狠人啊。
千年树妖什么概念, 简单来说吧,但凡沾上千年二字, 不管是妖还是鬼, 那都厉害得没边。所以你品, 你细品, 这县令他还能是人吗
那必须不是啊,听一位阴兵老爷说,这次出公差回来,都有心里阴影了,放出话来说,以后但凡去人间的公务,一律不去。
此话一出,那众鬼皆惊啊,鬼比人可怕死多了,毕竟人死只如灯灭,鬼死就啥也不剩了。
鬼对于城隍印的感知还是相当敏锐的,当第一只鬼看到拥有城隍副印的生面孔时,瞬间就想到了那个最近传闻中的杀神。
他立刻逃遁去酆都,大家起先不信,但祝丰年这个水莽鬼的存在,恰好佐证了程晋的身份。
夭寿了,人间杀神县令不满足于阳间,来祸祸阴间鬼啦。
这个消息,以极快的速度在鬼中传播开来,当然其中不乏也有好事者在乱放,甚至引导流言让地府官方出面收回这县令手中的城隍副印,毕竟被鬼管也就算了,他们这些个厉鬼还要被个凡人呼来喝去,那像什么样子他们不要面子的吗
然而这些个小手段,在程晋被鬼文书请进大判官殿后,就屁都不敢放一个了。
那可是那位判官老爷啊,一笔断生死的,谁敢妄议。
“大人,里面小生就进不去了。”祝丰年说完,又指着旁边峨冠博带的鬼文书道,“大人,这位便是小生同您提起过的好友。”
因人死后,人间的一切都成虚妄,故而在地府为官,绝大部分鬼都不提生前名讳,祝丰年因此并未介绍鬼文书的姓名,只道是朋友。
“程大人好,卑职姓蔺。”
程晋心下纳罕,这能做到判官殿的文书,那可比小地方的城隍爷都厉害,他当然不会随意轻慢,稍微聊了两句,里头的门一动,蔺文书就请他进去了。
程晋也不惧,毕竟他人都到地府了,现在才害怕未免有些太晚了。
正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早知道逃不过来阴间这一遭,还不如上一次就过来,这次下来定然能从容许多。
眼看着程晋的身影消失在门后,祝丰年脸上的担忧也显露了出来。
蔺文书见好友如此表情,便宽慰道“你家大人是有大造化的,你不必这般忧心。”况且判官老爷那性子,唔,反正挺一言难尽的。
“当真可小生控制不住啊。”他来之前,可是被道士和猫妖先后委以重任的,这要是出了岔子,他万死难辞其咎啊,毕竟那柳仙是以他为鬼质,要挟大人下地府来的。
“你就是关心则乱,上次你不是托我打听那水莽柳仙之事,如今稍微有了些眉目。”
蔺文书见鬼引去他的办公区域,很快大判官殿门口就没了鬼影。
程晋一进大殿,就只觉眼前一亮,地府没有天然照明设备,从阴阳路进了酆都,路上都只有寥寥几盏惨败的引路灯,就算是阴司门口,也没有亮堂多少。
可这判官殿中,却是亮如白昼,稀奇的是,程晋并未看到光源从哪里来,甚至殿内并不想人间杜撰的那样,判官老爷高坐庙堂之上,形如恶鬼罗刹,拿着玄笔,捧着生死簿,一言不合就送鬼下地狱。
唔,这些统统都没有,有的只是一室和煦。
程晋甚至还闻到了在人间比金子还贵的玉枕香,这东西有价无市,他也就在他师兄那儿闻到过一次。
几步走到殿中,程晋才发现大殿贴着墙的是到顶书柜,每一个书架上都摆满了书册,有铁皮木皮制的,也有竹简,亦有纸质书册,统一分类,堪称强迫症患者福音。
而在大殿靠前的中央,有一个巨型的桌子,浑然一体,大得可以直接起一间三房两厅,上面亦摆满了书册。
所以一时之间,程晋四望,都没看到那位传说中的判官老爷。
他尝试着开口“凡人程晋,前来拜见判官老爷。”
程晋的声音刚一落下,那边就传来书册掉落的声音,程晋退后几步抬头,遥遥就看到一个人影从巨桌的书海里坐起来,其人还懒散地伸了个懒腰,这才转头对上了他的目光。
“你谁”
何必呢,刚刚还给他遥控开门呢,当官的就是虚伪。
程某人心中吐槽,面上却是又恭敬地自我介绍了一遍。
“哦对,瞧本官这记性,程县令,闻名不如见面。”判官从桌上跳下来,程晋才发现对方并未束发,过长的头发挡住了眼睛,让他看不清对方任何的心绪起伏,可即便如此,他总有种心跳如雷的感觉。
判官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却自顾自地用木簪将头发随意绾在脑后,这才道“招待不着,殿内不设椅子,若你嫌弃,席地而坐就行,每日都有长发鬼来洒扫的。”
你们地府,还挺物尽其用。
程晋将腰间的剑囊取下,呈上前道“这便是那未归的槐树妖魂。”
判官却摆了摆手,一副兴致缺缺地靠在巨型桌腿上,惨白的俊美脸上写满了无聊二字“你自个儿拿着它去见那条蠢蛇就行,本官见你,可不是为了它。”
程晋也不推辞,原又挂回了腰间,可见是个打蛇上棍的。
判官见此,眼中闪过几丝兴味“早便想见见你了,只可惜你也看到了,本官冗务缠身,连个休息的时间都没有,如今终于是见到你了。”
刚刚你还枕着生死簿打瞌睡呢,他都看到了。
“程晋,误入此间的异界来客,这十年来,你过得还好吗”
这声音可谓是抑扬顿挫,带着某股戏剧性的味道,摆明了准备看他的好戏,但说实话,程晋并不觉得太惊讶。
事实上,程晋觉得他的身份其实蛮好查的,原主程晋应该已经投胎,只要一查生死簿,他的底儿绝对露馅,判官又是掌管生死簿的大佬,如果真不知道,他反倒要替地府的未来感到担忧了。
于是程晋本着客观的精神想了想,才认真地回答“还可以,就是有些想念空调和ifi。”
判官一愣,脸上的无聊早就被兴味取而代之“本官就知道你是个相当有趣的人,你可知道如果你不往汤溪走这一趟,活着的时候说不定一辈子都不用见到本官。”
程县令老实地摇头“不知道,有什么危害吗”
“凡人不是常说,无知是福,你不知道,就能秉承自心,一直这么活下去。但你既然来见了本官,本官就会说破你的身份,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
“告诉你,不是此间的魂魄,无法走此间的往生路。”判官说完,语气是全然的认真坦白,“换言之,你是一个没有来生的人。”
如果此刻,程晋是一个修来生福缘的佛门中人,那么听到这话,他说不定已经佛心不稳,下一秒就要还俗了。但怎么说呢,现代人对于投胎这事,本就概念不清,即便程晋来了古代十年,但他的三观早已形成。
于是他尝试着开口“那您,能送我回原来的时空吗”
判官一笑“很抱歉,不能。”
“哦,那没事了,反正这辈子也算赚来的,大不了等我死了,蹭我家师爷的光,滞留人间当个孤魂野鬼也成。”
原本准备劝人在地府当永久社畜的判官“孤魂野鬼,可没有供奉。”
这倒是个问题,程晋一想,立刻道“这也好办,衙门还有只猫妖欠了我救命之恩,等我死后,我把钱留给他,让他给我烧供奉。”
那猫妖,上辈子恐怕掘了圣祖皇帝陵墓才这么倒霉吧。
“你很有趣,去找那条蠢蛇吧。”判官又恢复无趣状态,不知几时,他右手多了一支笔,隐隐还闪着金光,他在眨眼间于虚空之中落下一道鬼画符,金光一闪,迅速隐没于无形,程晋只觉心口一暖,再睁眼已是出了大殿。
耳边,却还有判官懒懒散散的声音“有空常来地府玩,下次同本官讲讲你想念的那什么空调和ifi吧。”
程晋就这英语发音,居然还挺标准。
程县令找重点向来角度清奇,他这来大判官殿一遭,应该算是身份过了明路吧。
“程大人,这边请。”
蔺文书不知几时又悄悄地带着祝丰年出现,一人两鬼于是启程去地狱找还在服刑的柳仙。
一路上,态度热情了不少的蔺文书非常体贴地当起了地府一日鬼导游,就是这一路走来,地府这鬼也太少了点吧。
不懂就问,程晋当即道“地府近年的鬼,这般少吗抱歉,我在凡间曾听妖说阴间的鬼,跟凡间的人一样多,这是否言过其实了”
蔺文书其实没有呢,鬼只是比较怕您而已。
于是善良又体贴的蔺文书比较委婉地开口“判官老爷在您身上留下了气息,地府的鬼,都比较怕老爷发威。”
原来如此啊,程晋立刻接受了这种解释,饶有兴致地参观起地府来。
“前面就是关押柳仙的地方了,因水莽草一事,他怨气大涨,又因他神魂有缺,地府便将他单独关押在此,大人身上有判官老爷的气息,可以直接进去见他。”
程晋谢过,又让祝丰年等在外面,自己才踏步进去。
因为圈禁柳仙的地方在一片黑暗水泽之上,四周并无栈桥,程晋走到水边,就被一股虚空的力量托举着往中心的锁鬼塔而去。
待他双脚重新落地,程晋看到了一只熟悉的妖。
“师爷。”
黑山猛然转头,脸上不无错愕“你怎么在这儿你死了”
“师爷你就不能想我点儿好吗”
黑山紧皱着眉头,他发现程晋这个凡人,真的胆子大到没边“你可知道,生魂入地府,很容易有来无往的吗”
程晋听这话,已经听得耳朵都生茧子了,于是他点头道“我知道我知道,但我是来见那位判官老爷的,这只是顺便。”
说着,他还甩了甩腰间的剑囊。
“你把那疯婆子也带来了”黑山皱眉。
师爷你这个疯婆子的形容,就很有灵性。
程晋将腰间的剑囊结下来丢过去“接着,判官老爷说随我们处置,你可查到那真正的槐树妖如何了”
黑山接过剑囊,这剑囊原本是燕赤霞的,上面还有道法残余,但这点儿残余对于黑山来说,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做得很干净,那槐妖不是往生了,就是湮灭了。”
换句话说,地府查无此妖。
程晋听到这话,当即就很想扭头回岸边问问那蔺文书。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她将槐树妖取而代之,柳仙又认为他心爱的姑娘早已去投胎,那么我是不是可以猜想,槐妖也取而代之了她呢”
这话说来拗口,但地府生死册不容愚弄,投胎位一向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这么多年地府都没觉察出异常,当年肯定是有鬼填补了这个漏洞。
“你说得不错。”
锁鬼塔的虚空之中,传来了柳仙略带疲惫的声音。
与此同时,程晋念动燕道长交给他的咒语,解开了剑囊上的困阵,里面的槐树妖顿时从剑囊中飞出来,她逃也似地要离开黑山的手掌心,然而下一刻,一股无形的妖力再度将她圈禁了起来。
“柳郎柳郎柳郎是我啊,是我淮娘啊救救我,你救救我”
声声凄厉,就是这鬼天生没有眼泪,哭号得再大声,都是光打雷不下雨,看着就没那么打动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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