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祈这才执起竹箸,竹箸尖嵌入清蒸鲈鱼,夹起一块鱼腹,洁白肥嫩的鱼腹堪堪滑入口腔,几乎要融化了。
这鲈鱼乃是七星鲈,于寻常百姓而言,算是稀罕物。
他出生于将门,乃是遗腹子,母亲得到父亲死讯当日,遭受惊吓,早早地产下了他,他当时在母亲腹中待了不过半载。
母亲早产导致他先天体弱,汤药不断,能长至及冠已是他的造化了。
孤儿寡母的日子并不好过,尤其是汤药要价不菲,父亲的丧费以及母亲的嫁妆不足以负担,母亲要强,不愿向娘家求救,是以,身为大家闺秀的母亲不得不做缝补、刺绣之类的营生以补贴家用。
幸而,母亲绣工难得,渐渐有了名气,他们的日子才好起来。
即便日子好起来了,他都只吃过数回七星鲈。
他将七星鲈吃下大半,方才去吃醉河虾。
醉河虾之鲜美与七星鲈旗鼓相当,但因他未曾饮过酒,以黄酒腌制的醉河虾仅仅入腹了三尾,他便微醺了。
他吃过清蒸鲈鱼与醉河虾,接着从豆腐蟹煲中夹起了一条肥美的蟹腿。
这三道菜用尽,他才嫌弃地吞下了一口清炒芥菜。
而后,他由于不胜酒力,满面通红,冲着丛霁笑。
丛霁觉察到温祈的视线,向着温祈望去,见得温祈傻乎乎地笑着,他不由放下竹箸,行至池畔,抚着温祈的额发道:“你可还好?”
温祈醉了,不再惧怕丛霁,遂认认真真地道:“我不愿命丧于你之口腹,你可否饶我一命?”
丛霁不通温祈所言,但大抵能猜测到温祈之意,亦认认真真地道:“朕改变主意了,决定将你养于宫中,与朕作伴,你无需担忧自己的安危。”
温祈双目晶亮:“当真?”
丛霁笑道:“君无戏言。”
“多谢。”温祈浑身失力,说罢,软软地沉至池底。
丛霁见状,心下一惊:这温祈醉酒,不会将自己溺死罢?
温祈并非凡人,应当不会溺水。
他到底不放心,伸手一扯铁链,温祈当即从池底腾起,扑入了他怀中。
温祈的身体泛着寒意,柔若无骨,且滑腻至极,旋即磨蹭着他的胸膛,滑落了下去。
他掐着温祈的腰身,将温祈提起,继而扬声令内侍搬一浴桶来。
以免温祈溺水,他只令内侍将浴桶注满了三成。
其后,他将温祈抱入浴桶当中,自己则继续用膳。
他身上的便服已被池水浸湿了大半,他却奇异地并未恼怒。
须臾,他正饮着竹荪老鸭汤,陡然听得一阵水声。
他循声望去,却是那温祈正在戏水,浴桶周遭水珠错落。
他不禁失笑,用罢晚膳后,欲要亲自为浴桶注水,反是被温祈泼了一身。
温祈一脸无辜,教他不忍苛责。
他大度地注过水后,正欲饮茶,那温祈竟是猝然放声大哭。
温祈的眼泪于半空中变作鲛珠,跌落于地,后又滚落开去。
恰巧有一颗鲛珠滚至丛霁足边,丛霁伸手拣了,细细端详。
这宫中珍宝无数,鲛珠自然也是有的,温祈所产的鲛珠的成色显然不逊于宫中所藏。
倘若他尚是废太子之时,有如此鲛珠,应当能换取温饱。
思及此,一股子暴虐猛地冲上了脑髓,当年欺凌过他与皇妹之人他已清算干净了,但他仍是觉得不解气。
他吐出了一口浊气,方才到了温祈面前,无奈地道:“你哭甚么?”
温祈双目生红,耳鳍颤动,瞧来分外可怜,咿咿呀呀着,使得他忍不住想自己是否该当寻一精通鲛语的先生来?
他尚未下定论,倏而被温祈揽住了脖颈。
他厉声喝道:“松开!”
前车之鉴历历在目,他心有余悸,变得疑神疑鬼,不喜被人亲近。
上一个如此亲近他之人乃是他的皇妹,而再上一个如此亲近他之人则是他的乳娘,他当时年十二,堪堪丧母,乳娘前来安慰于他,伸手将他拥入怀中,轻拍背脊,好似他尚且年幼。
然而,乳娘竟是趁他卸下心房之际,将一支珠钗刺入了他的后心。
他侥幸未死,命侍卫抓捕乳娘,费了三月,待他好透了,乳娘才被抓捕归案。
乳娘连声求饶,直言是受了淑妃的蛊惑,那淑妃乃是父皇的宠妃,素来骄纵,淑妃育有一子,较他年幼一岁。
他若死了,淑妃虽是得益者,但同时亦有其他得益者。
他顺着乳娘所提供的线索,彻查此事,以免打草惊蛇,耗时良久。
乳娘所言不假,指使者确是淑妃,然而,他明白父皇色令智昏,定不会为他做主。
他念在乳娘喂养之恩,与乳娘一般,将珠钗刺入乳娘的后心,便令侍卫将乳娘送回了家,至于乳娘究竟是生是死,他并不知晓。
他收起思绪,望向温祈,温祈正委屈巴巴地抱着鲛尾缩于浴桶一角。
他希望被天下人所惧怕,这样便无人敢伤他。
这醉了酒的温祈却并未惧怕于他,反是满目委屈,仿若他合该被温祈揽着脖颈一般。
“醉鱼。”他点了点温祈的额头,命内侍撤下膳食,去取兵书来。
邻国近日蠢蠢欲动,这一两年内必有一战。
内侍点了灯,灯火摇曳,为温祈苍白的面孔染上了一层昏黄。
丛霁坐于温祈身畔,一面研读着兵书,一面忧心着战事。
他自认是个暴君,并非昏君,做不得割地赔款求饶之事,祖上基业断不能毁于他手。
但邻国兵强马壮,不好对付。
他早已命手下大将招兵买马,好生操练,更是亲手杀了三个受不得苦练,抱怨连天的刺头。
——三个刺头分别是一四品武将及其两个副手,那武将仗着自己颇得军心,怂恿士兵罢练。
他不再想,专心致志地研读兵书,直至子时,他方才放下兵书,站起身来。
那温祈早已睡熟了,瞧起来可怜可爱。
他端详了温祈片刻,径直往寝宫去了。
眼下堪堪入秋,秋老虎威力正盛,白日闷热,夜间才有秋意。
他踽踽独行,途径白露殿之时,一声尖锐的叫声钻入了他耳中。
居于白露殿者乃是他同父同母的皇妹,因其喜爱“露从今夜白”这句诗,又因其名中含有“露”字,他才将这宫殿改名为“白露殿”。
他放心不下,他抬足踏入白露殿,白露殿的奴仆纷纷跪了一地:“拜见陛下。”
他又往里走了些,直抵卧房。
他那皇妹丛露蜷缩于床尾,发丝凌乱。
丛露自然识得皇兄的足音,仰起首来,与幼时一样道:“皇兄,抱抱。”
他拂开丛露面上的乱发,进而伸手将其揽入了怀中。
乱发既去,丛露的容貌暴露无遗,原本以京城第一美人而闻名于天下的丛露而今却是可怖得紧。
丛露的面孔无一块好肉,满是伤痕。
丛露十三岁那年,被那淑妃做主嫁予章家长子,章家祖上曾显赫过,章家长子亦继承了爵位,享用朝廷俸禄,但其人却是十足的泼皮无赖,其原配更是因为床笫之事不合其意,而被其一刀捅死了。
丛露自是不愿,却硬生生地被押上了花轿。
为免受辱又丧命,丛露用自己发间的金步摇生生地划破了自己的面孔。
一下得花轿,她便掀开了自己的红盖头,满面鲜血的新嫁娘吓得在场的宾客四散,新郎官还以为是恶鬼索命,居然失禁了。
丛露如愿被送回了宫中,淑妃示意太医署不得为丛露医治。
当时的丛霁无能为力,于太医署前哭求,无人理会。
丛露烧了整整五日,虽然捡回了性命,容貌却与罗刹无异,连一双眼睛都无法全然睁开。
这之后,丛露的精神便不太稳定。
丛霁登上皇位后,请太医为丛露医治,未料想,一众太医束手无策,更有太医直指丛露当年所用的金步摇淬了毒。
由于时日久远,金步摇又不知所踪,无人知晓这毒药到底为何。
丛霁震怒,欲要将太医全数杀了出气,但于行刑前,寻回了理智,命近侍快马加鞭赶至法场,收回了皇命。
此后,他又广招天下名医为丛露医治,可惜无果。
他深觉是自己无能,才令丛露受罪,将淑妃及其子鞭尸了一番,与此同时,他不由后悔自己不该一登基便杀了淑妃,不然,兴许能从淑妃口中问出毒名。
——丛露的婚事乃是淑妃一手操办的,金步摇淬毒一事即便并非淑妃所为,亦与淑妃脱不了干系。
作为惩罚,他在自己左臂上划了一刀且任凭血液流淌,不作医治。
再之后,他令心腹遍寻名医,丛露的伤痕却只较最初好了些许。
他低低地叹了口气,将丛露哄睡后,又怕丛露惊醒,索性在丛露床榻前坐了一夜。
上朝前一炷香,他才回了寝宫沐浴,洗漱,换上朝服。
当他坐于庙堂之上,俯视着众臣,他不出意外地起了嗜杀之心。
为了不错杀贤良,他向来不会当朝杀人,而是将想杀之人下狱,留予自己反悔的机会。
他抿了抿薄唇,将说话不中听的中书令下了狱,才觉得舒坦些。
因他暴虐成性,无人敢为这中书令求情,他令众臣继续上奏,亦无人敢出列。
他唇角噙着冷笑,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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