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祈醒来之际,天色尚且昏沉着,丹泉殿内,烛火将要燃尽了,火苗正颓然地挣扎着。
他浮出水面,猝然见得丛霁,霎时吃了一惊。
丛霁正侧躺于软榻之上,明明暗暗的烛火照于他面上,竟使得他无端地透出一丝可怜。
这丛霁分明是暴君,最善草菅人命,怎会可怜?
温祈环顾四周,左右无人,心道:现下乃是难得的良机。
他捏起碎片,爬上岸去,慢慢地凑近了丛霁。
丛霁昨夜温柔的话语却是齐齐涌入了他脑中:
“待你化出双足,朕送你去崇文馆念书可好?”
“你且放心,朕定不会将你拆骨入腹。”
“你既不愿,朕便不会再那么做。”
崇文馆本是他遥不可及的存在,眼下似乎触手可及。
他原是丛霁为求长生不老而耗费不少人力物力寻来的一味珍馐。
丛霁乃是天子,他根本无法反抗其所施加的束缚。
他不由心软,同时顿觉自己太好糊弄了。
丛霁确实待他不差,但丛霁身处高位,不过是施恩于他,从未将他当作一个独立的个体。
且丛霁对他有所图谋,丛霁要他答应的那件事究竟是何事?
姑且不论那件事究竟是善是恶,丛霁罪孽滔天,合该早日下十八层地狱。
他定了定神,指腹贴上了丛霁的脖颈,正要将掌中的碎片往里送,却意外地看见丛霁的一段左臂上嵌着累累伤痕,凹凸不平,不可计数。
这左臂是由于丛霁正好眠着,衣袍微乱,才趁机从衣袂之中溜出来的。
丛霁不喜他身上的伤痕,叮嘱他要按时上药,还因为他的腰身磨破了皮而撤去了铁环与铁链,却为何全然不理会自己身上的伤痕?
丛霁身上又为何会有这许多的伤痕?
丛霁曾被虐待过?亦或是曾自残过?
但丛霁乃是暴君,只会残害旁人,如何会自残?
是以,丛霁恐怕曾被虐待过。
丛霁是在被废去太子之位后,遭到虐待的罢?
丛霁性情大变,便是因为遭到虐待之故?
倘若当真如此,丛霁为何要留着这些伤痕?
除却这段左臂,丛霁身上大抵藏着更多的伤痕罢?
他心软更甚,恰是这时丛霁睁开了双目来。
丛霁下意识地伸手揽住温祈的腰身,嗅了嗅温祈的颈侧,进而暗哑着嗓子,于温祈的耳畔道:“你莫不是要投怀送抱罢?”
温祈怔了怔,将掌中的碎片藏好,否认道:我并非断袖,不会向同为男子的陛下投怀送抱。
丛霁轻笑一声:“朕若是女子,你便会投怀送抱么?”
温祈摇首道:陛下若是女子,我亦不会投怀送抱,我不愿攀龙附凤。
丛霁覆上温祈的后脑勺,紧接着,指尖从温祈的颈椎滑至尾椎,夸赞道:“朕欣赏你这一身的傲骨。”
温祈的心脏不住地发颤,这暴君的指尖未免太烫了些。
“朕须得准备上朝了,你好好用功。”丛霁松开温祈,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袍。
他正欲抬步离开,却觉察到温祈直直地盯着他的左臂。
他揉了揉温祈的发丝,温和地道:“你有何要问?”
温祈踟蹰须臾,终是发问道:陛下,你这左臂上为何会有这许多的伤痕?
丛霁答道:“其上的伤痕除了抓痕,俱是朕自己为之。”
最初,他无法面对自己堕落成了一个嗜血魔头的事实,以自残逼迫自己恢复理智。
而抓痕则是他当年食不果腹,与猫儿抢食之时,被猫儿抓伤的。
温祈瞧着满不在乎的丛霁,忍不住问道:不疼么?你为何要自残?
“不如何疼。”丛霁不喜诉苦,并不再答,而是柔声道,“约莫再过一个时辰,喻先生便要来了,你好好用功。”
言罢,他便出了丹泉殿,独留温祈。
温祈望着丛霁的背影,心中百味陈杂,丛霁实乃暴君,不值得他同情,可他却心软了。
丛霁到底是以怎样的心情自残的?又是出于何种目的自残的?
良久,丛霁早已不见踪影,温祈猛地跃入了池水当中,逼得池面涟漪叠层。
他一面泅水,一面努力地回忆着话本。
可惜,他未及将那话本看仔细,便已被母亲掐死。
他对于丛霁知之甚少,只知丛霁其人虽有帝王之才,却暴虐无道,引得民怨四起,致丛氏覆亡,改朝换代。
半个时辰后,他从池水中探出首来,等待着他的早膳。
不多时,早膳便被内侍送来了。
应是丛霁特意吩咐过尚食局的缘故,他的每一餐膳食皆有海草。
他吃着海草,又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丛霁。
丛霁现下应当正在上朝罢?
下朝后,丛霁会去探望那个毁了容的妃嫔么?
下朝后,丛霁会去杀人么?又或者丛霁会当朝杀人?
杀一两个官员对于丛霁而言,与踩死一两只蝼蚁无异罢?
下朝后,丛霁会自残么?
他思忖间,足音乍然响起。
他回首望去,来者乃是一儒生,年过不惑,其人文质彬彬,想来便是喻正阳了。
他上了岸,向喻正阳作揖道:温祈见过喻先生。
喻正阳此前未曾见过鲛人,面上惊色不显,而是道:“陛下命我来为温公子授课,我自当尽心尽力,温公子不必客气。”
温祈见喻正阳态度和善,好奇地问道:喻先生才名满天下,陛下为何会请喻先生来为我授课?
喻正阳据实答道:“陛下认为温公子乃是可造之材,不该埋没于此。”
这喻正阳应当并未撒谎,温祈心生动摇:那暴君是真心要栽培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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