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霁尚未出得丹泉殿,忽觉温祈视线灼热,直要将他的身体洞穿。
他搜肠刮肚,着实不知自己有何处惹温祈不悦了。
他回过首去,望向温祈,温祈竟是一副恶狠狠的模样,较素日乖巧的模样生动许多。
然而,下一息,温祈复又变得乖巧了,那个恶狠狠的温祈仿若仅仅是他的错觉。
他回到温祈面前,低下身去,揉了揉温祈的发丝:“你到底有何处不悦?”
温祈暗自松了口气:这暴君好似并未发现我方才瞪着他。
而后,他做出楚楚可怜的姿态:温祈不过一介鲛人,幸得陛下垂怜,方能苟活于世,很是知足,怎会有何处不悦?
丛霁全然不信:“你若有何处不悦,定要告知于朕。”
不悦你临幸妃嫔,不悦你身沾脂粉香。
温祈自是不会告知于这暴君,他乖顺地用额头蹭了蹭这暴君的掌心:陛下,寐善。
丛霁无奈地心道:朕对这温祈好言好语,这温祈非但闹脾气,还要赶朕走。
朕须得立立规矩,教这温祈明白朕乃是刀俎,他仅仅是鱼肉而已。
是以,他伸手扣住温祈的双肩,将温祈自池中提了出来,继而抱到软榻之上,并拥入了怀中。
温祈霎时浑身滚烫,突然被丛霁附耳道:“寐善。”
丛霁的气息较丛霁的身体更烫些,烫得温祈心慌意乱,急欲远离丛霁,却因被丛霁钳住了腰身,挣脱不得。
他心下气急,将丛霁逡巡了一番,悄悄地磨了磨牙,直觉得无一处不可入口,尤其是咽喉,如若狠狠咬下,定能将丛霁咬死。
固然不喜丛霁身上的脂粉香,他的一双手却是不听使唤地拥住了丛霁的腰身。
由于与丛霁身体相贴,透过锦缎,他的小腹能感知到丛霁的腹肌,他的手亦能感知到丛霁的腰肌与背肌,全数鼓鼓囊囊着。
话本中,丛霁乃是用剑的高手,怪不得宽肩窄腰,肌肉均匀。
丛霁的肌肉之上是否亦嵌着无数的伤痕?
他下意识地将丛霁拥得更紧了些。
一炷香后,丛霁忽而发觉自己掌下的发丝已然干燥了,遂登地睁开双目来,将温祈又送回了池中。
温祈猝不及防,呛了一口水,咳嗽良久,好容易止住了,委屈巴巴地凝视着丛霁道:陛下,温祈何处惹陛下不悦了么?
这便是所谓的风水轮流转么?
丛霁抚摸着温祈的额头道:“对不住,朕并不知晓你身为一尾鲛人竟会呛水。”
温祈陡然一阵心虚,辩解道:是你偷袭于我,我才会不慎呛水。
丛霁不解地道:“这算是偷袭么?”
温祈强词夺理地道:这便是偷袭,并非君子所为。
“君子……”丛霁面无表情地道,“朕乃是暴君,并非君子。”
温祈吐息一紧,垂首认错:温祈口不择言,望陛下勿要怪罪。
丛霁摇首道:“朕怪罪你做甚么?朕确非君子。”
温祈大着胆子,仰首望去,眼前这暴君眉宇间似有化不开的悲愁。
他伸长了手,摩挲着丛霁的眉眼道:陛下,你愿做君子么?
丛霁矢口拒绝道:“不愿。”
他要控制住自己的杀戮之欲已费劲气力了,做不得君子。
“朕乃是暴君,合该死后遭万人唾骂。”他正欲拨开温祈的手,却反被温祈抓住了指尖。
温祈认真地道:陛下何不成为明君,名垂青史?
要成为明君谈何容易?
丛霁不紧不慢地将自己的指尖抽了出来,语气平淡地道:“朕成不了明君。”
话音落地,他不愿再言,拂袖而去。
他自小便想着登基之后,要成为明君,广开言路,拔擢寒门,减免税赋,造福百姓。
他刻苦勤勉,挑灯夜读所学的俱是成为明君之道,可是事到如今,他已然成不了明君了。
他清楚温祈并无恶意,但温祈所言无异于将他刻意遗忘的伤口揭开来,暴露出血淋淋的骨肉。
温祈见丛霁拂袖而去,不由后怕。
丛霁虽是暴君,却从未在他面前发怒过,但他适才所言显然惹怒了丛霁。
“丛霁……”他念着连自己都听不懂的那暴君的名讳,心情低落。
那暴君待他过于温柔了,教他天真地以为自己或许能改变那暴君。
果然,暴君既已成了暴君,决计无法再成为明君。
还是将那暴君杀了为好。
思及此,他本能地捂住了心口。
次日,丛霁命侍卫将从乱葬岗寻来的前吏部尚书王覃的尸身横陈于金銮殿前。
每一个朝臣要进入金銮殿,便须得经过王覃的尸身。
这尸身恶臭熏天,且应当被鸟兽啃食过了,面目全非,勉强能看出丁点儿王覃生前的形容。
下朝后,丛霁令朝臣不许散去,又亲手将刽子手行刑用的鬼头刀塞入了御史大夫陈大人手中,继而好整以暇地道:“陈爱卿昨日早朝不是曾言要将这王覃碎尸万段么?快些动手罢。”
他又含笑道:“众卿且瞧仔细了,切勿别开眼。”
陈大人被迫接过鬼头刀,鬼头刀甚重,他吃力地提着,一时不慎,刀尖落下,恰恰插于尸身的肋骨之间。
他急欲将鬼头刀提起,这刀尖居然卡住了,纹丝不动。
任凭他使劲了气力都无法将这鬼头刀从肋骨之间拔/出来,更遑论是将尸身碎尸万段了。
他急得热汗淋漓,唯恐开罪了这暴君,不得不继续使劲,导致些微肉屑不断坠落。
一众朝臣不敢不瞧,尽是面色煞白。
陈大人尚且记得这暴君年幼之时的模样,那时的暴君早慧、谦逊,待人接物教人挑不出半点错处来,他还以为他将见证一代明君的成长。
然而,不知不觉间,知书通礼的少年堕落成了残虐无道的暴君。
丛霁欲要震慑这些朝臣,使得他们一起恶念,便会想到王覃。
是以,即便他对于陈大人心生不忍,他都未出言。
片晌,他才扬声道:“罢了,陈爱卿年岁已高,改由吏部侍郎凌爱卿来罢。”
被点名的凌大人战战兢兢地从朝臣中间走了出来。
陈大人如释重负,松开刀柄,连连后退。
凌大人年不过而立,费了些气力便顺利地将鬼头刀从尸身肋骨之间拔了出来。
他与王覃交好,虽不知王覃卖官鬻爵之事,但生怕这暴君对他起疑,利落地一连往尸身砍了三刀。
尸身的内脏早已开始腐烂,这三刀下去,内脏露出大半,逼得一些原本便受不住恶臭的朝臣纷纷作呕。
丛霁面色不改,待凌大人又砍了三刀,才道:“罢了。”
“微臣遵命。”凌大人退至一旁。
丛霁招来侍卫,下令道:“将这王覃的尸身送到集市去,让百姓也好好瞧上一瞧。”
他如是做是为了告诉百姓,他作为当朝天子,必当严惩贪官污吏。
侍卫领命,尸身即刻被抬走了。
丛霁和颜悦色地道:“众卿辛苦,且散了罢。”
朝臣争先恐后地离开了,仅余下大理寺卿沈欣怿。
丛霁淡淡地道:“你有何要报?”
沈欣怿拱手道:“启禀陛下,那三名从犯皆已招供了。”
“那便好。”丛霁走于前头,“朕与沈爱卿一道去大理寺罢。”
一抵达大理寺,俩人便径直进了牢房。
丛霁端详着三名受尽刑讯的从犯道:“将你们所知晓之事再与朕讲一遍。”
三名从犯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听罢后,丛霁大度地道:“朕姑且饶过你们的性命,且祸不及你们的家人。”
出了大理寺后,他抬首望着金乌,暗道:周家不得不除。
因为被温祈戳中了痛处,他足足五日都未去见温祈。
第六日,他正坐于御座之上,蛰伏于体内的煞气倏而奔涌了上来。
“罢朝,有事明日再奏。”他匆匆回到思政殿,命秦啸提一死囚来。
片刻后,死囚已被秦啸提来了。
秦啸退下后,他盯着死囚,脑中浮现出了这死囚的罪状:逼良为娼,为了赌资,逼迫妻女卖身,年仅十岁的幼女不从,被其活生生地掐死了。
他一面饮着碧螺春,一面问道:“你的妻女何错之有?”
死囚不答,只是不住地哭求。
丛霁抬足掀翻了死囚,继而踏于其心口,复又问道:“你的妻女何错之有?”
死囚满面泪痕,因在牢中关了一年有余,瞧来几无人样。
他理所当然地答道:“她们均为草民的所有物,且拥有原始的本钱,不该好生利用,为草民赚取银两么?”
丛霁喝道:“你这般的畜生便不该为夫,亦不该为父,该杀!”
一道血痕应声乍现于死囚喉间,尸身倒地之际,丛霁依然在饮碧螺春,似乎他适才并未杀人一般。
只是他身侧放着的“十步”已被染红了。
他又饮了一口碧螺春,才取了锦帕,将“十步”擦拭干净。
此时,新尸已被拖走,血痕亦已被收拾妥当了。
煞气退去,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温祈,温祈可会想起他?
第七日,他收到了来自于雁州知州的急报,那戚永善已被寻到了。
他当即下令,命雁州知州将那戚永善押解进京。
有了戚永善这个由子,他轻易地说服了自己去见温祈。
纵然温祈戳中了他的痛处,他仍是想见温祈。
温祈正在做甚么?
温祈正在随喻正阳用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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