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时辰后,马车停下。
北狐厂建在东街上,它背靠红墙,附近满是巡兵布守,此时一扇巨大的朱门仿佛王宫的虎眼逐渐睁开,正注视众人——
“下来罢,‘青出于蓝’。”年轻女子在帘外柔声道。
沈青昭方要掀开卷帷,当即吃了一瘪,她慌忙抬起手绢。
“卫大人不必如此,唤我小姐就是,这十六岁赌气取的名号,提起来怪见笑的。”
“哦……十六岁。”白衣女子重复。
另个宦官却道:“哪里来的话,沈小姐乃京师第一天眼,何来见笑一说?”
“沈小姐一直传闻病虚,怎料到竟是那位符师本人?”
“我觉得小姐擅弓,持而盈之不如其己,弓满则放,其间行义是有大智。”
这群太监皆为党羽故此不停拍马屁。
沈青昭没有接茬,就在这时白衣女子平淡地说:“进去后,请安静。”
此话一出,众人焉没了声,真正陷入沉默。
沈青昭在背后吃惊道:好不解风情的人?不过托此一福,她在途上再没听到一句阿谀奉承。
通过一条昏暗长廊,北边是廷尉府,南边是牢狱,整个平原最厉害的符师大抵都在里头——
“来了?”一处暗室内,调查妖祸之人齐齐转身。
然而里面氛围并不沉闷,相反甚是热络。左边人笑迎:“这就是那位赫赫有名的天眼?竟然是国公女儿,坐。”
而同席右边,沈青昭真正熟悉的人却无动于衷,这些人乃第一符师江家的弟子。
各个清骨凛风,挽白束发,腰上别有艾草香囊,一沓符纸藏于怀内。
他们是正正经经的道家符师,沈青昭只是个深闺小姐,中途,因天赋不可浪费才收进去修习的,称不上同门。
她见熟人,正欲问时,那群人眼神却冷冷越过她,看向背后之人:“卫大人。”
“今日京师有妖邪作祟,”白衣女子直入正题,“遇刺之人乃御史大夫孙正弦,他在东十三街身首异处,整个舆座被割裂两半,还请诸位去官道一看。”
沈青昭对众人道:“久等了。”
右席忽响一女人笑声:“不算等,这边也没留你的位置。”
说话之人正是江风媚,江家家主女儿。那是个风情万种的女子,衣绣冷月,犹似给人禁锢想替她挣脱之感。
“不好意思啊,你的地方我坐了。”她背后传来一个少年声音,面孔陌生,甚至,沈青昭这是第一次见他。
“沈小姐,你是北狐厂请来的,就和她走罢。”女子生得一对挑细眼眸,对权贵轻鄙显露无疑。
沈青昭心中顿时明白了什么。
江家落居竹山,名曰望月台,取得出世,可也仍是在这一方黄土之内。既是名门符家,免不了与长安贵族有所私交。
近半年,她耳闻不少事,知道江家与朝中权贵不大对付。而她爹爹,就是其中之一。
作为符师,他们本该做的只用天赋来承起责任,然牵扯进朝堂内斗后,果不其然一切就开始变味了。
“去官道吧。”
背后的白衣女子突然出声。
“我就说嘛,少废话,我早就等不及了——”少年站起来,手上原拿着一把长弓,剔透银泽,净灵安神。
沈青昭忽然愕然,那是,那是她的弓……青出于蓝!这是师父留下来的东西,在爹竭力反对她时,在她第一次除邪时,在所有人都对她只懂符术而不通剑,都不大信任时,是它为自己穿破偏见,一箭定下乾坤。
可如今,它却冰冷冷地,出现在一个陌生人手中。
对方许是察觉到了,低头一瞧,面上带着年少张狂,道:“哦?你在看这个啊。忘了告诉你,这把弓如今归我了。”
江风媚道:“方才忘同你说了,此弓乃望月台所造,今后,它就是江家的镇家法宝。”
沈青昭皱眉,她的弓确实出自望月台之手,可做它的人,正是她师父,而师父背井离乡后,就把东西皆留给了自己……
这怎就归他们所有?
江风媚笑道:“四姑娘,你也知道一进望月台,即‘弃姓割袍,死生为道’,万般皆为天下大公,你师父做它时,一身月袍,她离开前,归了月袍,也本该归去这些东西。只不过,她给了你,而你也在望月台修习,所以,它一直都是我们的。你好生细想,可对?”
沈青昭一时不言,终有太后党羽听不下去。
“这是何意?”
明明一起携手镇妖,怎还阴阳怪气起来了?
沈青昭却抬手,瞬间止住了对峙。她眼神平静,没有灵视,却仿佛能直入一个人内心深处。
就在这时,白衣女子不易察觉地半阖眸子。
“既然物已易主,那‘青出于蓝’这腰牌,我也就不必留着了。”沈青昭从怀中取下一张玉牌,有它便可以自由出入望月台。
这种东西本没意义归还,但那上面的四个字让少年眼前一亮。
天下人只知名弓,并不知背后其主。沈青昭太低调,她谨慎地模糊一切会被人猜出身份的痕迹。所以,只要在外显摆出来,谁都知道他手上拿的是神弓!他就是‘青出于蓝’本人!
“给我。”少年盯着它。
江风媚刚要接过,沈青昭手却一偏,躲开她。
“你来拿。”
少年听见这句话后,不禁缓缓起身,就像真正摇了铃铛,恶犬正一步步走来。
“多……谢。”他从未想过沈青昭会这么痛快,于是憋足半晌,吐出了这两个字。
只听眼前人冷声问道:“你喜欢自己的眼睛么。”
什么?少年顿生不解。
沈青昭直接看向他:“把它当做上天的眼睛,而不是,只看你想看的。”
“这,这关你什么事?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说这个?”少年一时语塞,虽然东西要到手了,可他的气势却输了一大截。江风媚赶紧低声道:“少爷!”
白衣女子突然撞肩而过,沈青昭还未反应过来,她就已横挡在中间。
半张银狐面具。
下为常人,上为鬼魅——
她薄唇不动,但狭长狐眸内血色融融,几欲噬人。四周的烛火不止落在她眼中,也落在少年瞳底,像云淡风轻地洒了一把恐惧的种子。
触根开果。
这少灯的暗室,一时所有烛光犹如鬼火游荡,恢恢闷闷。
彰显力量的风袭来,掐掉它们。
低头看青烟四散,江家的人心头升起一种不祥预感。
“去,官道。”
白衣女子站在那两个人面前,不容反驳。
江风媚顿时察觉此人不好招惹,忙带着少爷溜了出去。
等人走干净后,这女子的红光也消退,落得冷清,又回至了本来模样。
她似乎为自己出了一口恶气。
沈青昭站在背后,有些不知所措了。
北狐厂有这么好心吗……她究竟是纯粹不耐烦,还是看不下去了?
就在此时,这白衣女子看了过来,她眼神定定,不知混杂了何种情绪——
“下一次,莫让他们待你如此。”
沈青昭不禁感到十分惊讶,未作解释,她转身走出去,黑发晃腰,果然是北狐厂高官,直至她迈步,这屋子内的同厂人士才跟着一齐离开。
太后党羽还留在原地。
沈青昭却不知觉脱口而出:“等,等等我……”
这桩命案处在东十三街,那是条散朝的必经之路。天快昏沉,地上雨滩开花,附近被重兵把守。
白衣女子停下来。
“就是此处。”她转过身,却只看着沈青昭,“还请两位仔细一看。”
沈青昭注意力都放在前头,这官道空旷,怎可能杀人就这么容易逃脱?
她很快半蹲下来,右眼一闭,待其睁开后,不远处几个守尸的侍卫忙窃窃私语。
“变了,变了,你看她的眼睛。”
“好像神灵一样。”
他们这么激动,那是因为灵视在传闻中向来只和隐居仙人有关,何曾见过这般年轻的?
这不是一个人努力就可拥有的能力,它是天赋,若打不通这眼,那么终将看不见上天散落在世间的痕迹。
沈青昭的眼像锁住一片广瀚的天地。
那里头平和得就像被雪封的空山,连一丝风声都无,安宁,寂静,连树枝上的雪微微滑落的动响,都足以回荡十里。不仅被隔绝于人世,更包裹万象。日月盈昃,辰宿列张,瞬息万变,无生无死。
大家都凝神屏息,觉得自己仿佛成了她的猎物。
就在这诡异的氛围中,白衣女子站在近旁,无声地盯着沈青昭。
许久。
微微偏头。
她像一只不害怕注视猎人的白狐狸。
沈青昭仍在半思,并非未寻见答案,而是在确认。这条官道地上躺着一条极细丝线,已碎成两截,正是它把那位孙大人的头割掉。
这妖怪真特别……
她不禁抚颔。
“驰野,你也开灵视吧。”江风媚不服气地说,说话间,旁边那个江国公的外孙子,小少年殷驰野,他轻轻一扫就道:“哦,这个啊,是细线。”
“你看得好快,可清楚了?”
“这种小事一眼就能看出来吧。”
“只有线吗?”
“对,这里只有它,是用傀儡线把马车劈断的。”
说完他的两眼就恢复成原本的样子,语气里还有点洋洋得意,因为沈青昭并没有先说出来。
众人都恍然大悟,接着看向了另外一个少女:“那四小姐怎么看?”
沈青昭只是望着断线紧挨的红墙,道:“是头发。”
头发?大家纷纷讨论,殷驰野赶紧再开灵视,他认真看过后,才说道:“额,嗯……确实是头发。”
“它才断不久,而且很长,我们派两队各朝左右走吧。”沈青昭提议。
“我们走!”
殷驰野脸色很不好,“走哪一边?”江风媚还没问完,这少年就已经拉开了一大段距离,他这是怎么了?望月台的人都急匆匆跟上他的步伐,不出片刻,他们就消失在了拐角——
沈青昭静静地听着脚步声远去,说不难过,是假的。她神色黯然,作为一个京城小姐,修习符术,亦不过锦上添花,挂得美名,何谈真跑去天南地北历经生死?她曾经将望月台,当成世外桃源,但此后,她的路该自己一人走了。
她刚想起身,就在这时——
“需要我为你做什么吗?”
只听耳旁落得一个近声,那白衣女子半屈膝下来,肩膀几欲靠着沈青昭。
她身上似怀隐香,不如寻常胭脂,宛若她的气魂一般,风带着昆仑山尖上的雪,温柔地吹向一片绿色平原。
十分奇特。沈青昭被勾起好奇,主动靠近了一点,想多闻些。
本以为这小动作不易察觉,肩膀却忽然相碰。
她顿时打了一个激灵,凑得太近了?也不对,方才根本没动多少,莫非是身旁的这个姑娘……先贴过来了?
沈青昭作出一番思量道:“我……就随北狐厂去右边吧。”
不敢看白衣女子。
但仍然能感受那张狐狸面具下,这个女子心情愉悦,她有在笑,还眉眼弯弯地说——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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