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啊……这人好像快不行了,谁有救心丹?”
几名门生赶来,当即将一枚便宜的朱丹卡入盗贼喉咙,附近一个修士冷声道:“运气好,倒在这里!”
方才的剑不拔,插稳屋顶,疑似要顶天立地。那一排排看过去,被雨水冲刷得竟成寒冽竹群,无形一股肃杀之气。
卫坤仪由空而降,她缓步雨中。
手一抬,那排长剑叫嚣起来,屋顶下咚咚作响,才半晌,它们应声拔起——剑光锵脆,竟在她指挥下飞作一团,晃成聚蚁。
继而复归原位。
她的剑却仍在鞘内,根本未拔,这让盯上她的那一群劣徒各个站直了身子。
他们根本没有机会一窥锋芒!
年轻的国师愣在原地,倒影上,他头顶掠过一排齐刷刷长剑,整齐不已,满街人听得剑声擦过半空,哐哐当当,诡谲陆离。
片刻后,一切安静。
方才在街头发生的冲撞,一个窃贼,一个权贵走犬,这事本没甚值得讨论。盗贼被擒住后,围观的人本欲长留,但背后听得卫坤仪一落地,他们赶忙散开。
年轻男子还不走。
他是一介国师,虽为丹修出身,但并非出自哪个名门正派。只是忽然某一天,他的到来改变了皇帝,修士之间以强定论,英雄是不问出身,可他的歪门邪论谄媚于皇帝,不求钱财,差些叫宫里头信以为真。直至他炼丹无数,却让圣躬逐渐步向反常后,适才露出马脚。
卫坤仪不看他一眼,从头到尾都是。
年轻男子薄唇微抿,他如一条丧门犬留在背后。
不知扔来什么东西,忙一把接过,那竟是一张呈证符。
这就走了?沈青昭一直藏在柱子后,她下意识以为卫坤仪要丢下她了,但也正常,毕竟她俩根本不熟。
哪知才走几步,卫坤仪直接来到长廊之下,就立在她那根柱子前——
“沈姑娘。”
沈青昭一愣,原被看出来了?早知也不必藏身荆棘杂草处。她羞赧地迈下石阶,这长廊不供客赏,刺草横墙,蜘蛛网攀结于一角,这丹铺主人似乎爱养多爪之物,地上留粮,钉木挡风,沈青昭站一半才察觉被这群灵物盯了好一阵子。
蜘蛛爬上了脚,沈青昭却不敢动,怕被发现藏在这里看了许久。
她面不改色,裙底却一移鞋,灵物蜘蛛美滋滋地钻进了柔软的草坪。
沈青昭不敢得罪卫坤仪,忙柔柔一笑:“久等了,我站在这里那是怕打扰你俩才……”
她方想快步,却情不自禁放缓。
“才在这——”最后一句话还未道出口,沈青昭就发不出声了。
前头长市昏光,游人如梭,卫坤仪正撑一把伞静等。
她青丝深潭一般散覆雪衣,相衬撞峙,这一身冷得仿佛不能与其他相容。
卫坤仪只看着沈青昭。
光晕朦胧,她成伞下明月,连同影子都是美的,水中迷濛生光。
“卫大人我真没……”
沈青昭站在毓寄堂檐下,远处不知何人在吆喝,隔着几条街,击缶三两,心声化为鼓弦。卫坤仪侧身,一把伞正好卡在肩上细发间,她道:“进来。”
斜风把雨拧成一条线,打在脸上,清清醒醒。
冷风灌过沈青昭的衣角,把这抹燥热吹走。朝她走来的同时,沈青昭毫无杂念地想,世间怎有人的气质至厮?
外头庙堂破败,鬼市川影如流,一个个头也不回地路过。她不受伤害,永远立在人群,立在远方。
沈青昭来到伞下,果然一进去就极香。
“我想卫大人当知道我打算找什么借口。”她干脆放弃解释。
“是。”卫坤仪道,“该回城了。”
“您说什么就是什么。”沈青昭不敢多看,心思像掌心把一簇飞蛾握住,生怕它们破笼而出。
太古怪了,她在内心质疑着对那一股神秘力量。
妖怪血脉?还是哪个隐居的百年家族后代?亦或是卫坤仪根本就只是神仙下凡把他们拎来陪练?
未走多远。
正是这忽然间,沈青昭轻轻呀了一声,她脖颈后蓦地一片冰冰凉凉,有手探来,能察觉到指尖一碰,那番酥麻入骨,她脸腾地一下红了。
卫坤仪却眉眼平静,只低声:“别动。”
“卫大人,我方才说得都是真的,确实没在那地方站多久。”沈青昭一本正经道,她虽不知卫坤仪为何如此,但总归不是调/情。
“我这么说您可能不信,但别急,我听得不多,也什么都可以供。”
她说得诚恳,那声后,卫坤仪的手这才一抽。
并不回答。
拿到眼下,沈青昭一低头,她掌上竟有一只八爪黑褐色蜘蛛。
“这是……”沈青昭不由一惊,这何时掉下来的!她一抬头,慌张问:“您在哪里找到的?还有没有了?”
才说至一半就立转几圈,沈青昭将背后留给卫坤仪看,央求道:“您再好生瞧几眼?一定要看明白了,可千万千万别看漏了。”
一想及蜘蛛竟悄无声息藏在她发内,不知钻去何处,有无尝试过衣领,沈青昭就倏地一起鸡皮疙瘩。半晌,她听卫坤仪迟来一声:“没了。”
沈青昭立马长舒一口气。
她想了想,还是得多解释,否则这糗可就白出了。
“我……”
沈青昭却想不出要说什么。
卫坤仪弯腰放生蜘蛛,她低头时,隐隐在笑。
沈青昭道:“……”
沈青昭道:“………………”
好了,真他妈丢人。
***
丹市一出,在京城歇得三四日,连日梅雨不停,沈青昭正好闭门不出养弓。卫府廊上一排晒书,结界蔽风,它翻来覆去竟是干燥闷香,沈青昭每日前来请安,一来二去婢仆眼熟,趁此机会,她打准卫坤仪没回来,忙低声过问:“不知这里头可有匣弩的书?”
匣弩?众人问得一头雾水,沈青昭也不急,她慢慢解释,手一比划,先描出一弧弯,点箭数支,沾带白气骤放,匣光出盒。婢子想了想,卫坤仪的藏书皆她收拾,以前也拿来多读,卫坤仪偶尔得闲,也会同她细讲一番。进了书阁翻摸,婢子掏出一本:“沈小姐要找的可是这个?”
沈青昭眉梢一喜,忙道:“就是这个,太好了,您家主子囚我多日不得外出,我才换了把弩用着手生,谢谢谢谢,改日我从外头给你带一瓶丹回来。”
她所言非虚,那个天下第一丹宗门主之女,正是沈青昭自幼发小。
婢子一怔,沈小姐竟道主子囚她多日……这可算无心之言?
可婢子并不知晓谢礼来意,也只一笑,就此当没这回事。沈青昭翻书得急,刚一打开,就掉下来一株干花,她随手捡起来,心中暗道:原来卫坤仪喜欢用花做书签。
沈青昭一心沉浸于复书中,很快抛之脑后。天黑后,待卫坤仪回府,也奉回菟丝之案后续。城门外,走南三里越湖,水鬼频出,以至于无人走水乘船,曾有水货商人请符师前去一镇,却换来三人失忆,一人昏迷的结果。
那边水路通达,背靠丹宗之城,大小世家,星罗棋布。但它只是小山一条湖,并不碍事,前阵子才出的谬闻不至于传上去。
沈青昭知道他们为何会请自己过去用天眼一看。
第一丹城乃封姓,以草木纹腾,其实封本通“风”,择于俗世之谐音。虽修仙万家,各有来头,但没一个姓得稀奇古怪,若有,那也是世上本就存在。风可化封,傍居山水,进城前必得走一条非常长的水路,虽累,但它在财力、人力、抢了一块天时地利人和的风水宝地及门生数量上,是远超于望月台的。
若非望月台落于京城,丹修本就常与权贵打交道,近一点,就卖得快一些,否则那是根本抢不到那么多才俊。
江家的望月台以古老闻名,殷家符师以放肆闻名。
那么这封城,就是以医者仁心芳名天下。沈青昭正好与门主的女儿相熟,说是半路投缘,那肯定不会,俩人年纪都才过及笄。国公府是封城的大买主之一,沈青昭和这里边的人很亲。
可惜这丹宗有个坏毛病,也不知是刻意哄抬还是怎的,必得晴天才可见人。
沈青昭等了好几天,才终于把这一场雨盼停,她和卫坤仪坐在同一条小船上,逐渐靠近湖心。
地处偏僻,竹篙耸天,划了划,沈青昭这才看到了沉在事发之地的枯萎水草。
黑漆漆一团,沈青昭讪哂,江风媚作为符师代表就在背后问:“看到什么了?”
沈青昭道:“不是,你们是不是觉得我……眼通天地,站在一潭混池上,就可以望见瑶池天庭,甚至地府三千?”
江风媚道:“说点能听懂的。”
沈青昭道:“我看不到。”
江风媚道:“好。”她一挥手,有弟子当即下水,沈青昭忙道:“小心点。”江风媚却一笑,她捻着剑上蓝穗,给了身旁一个少年眼神,那人以为被看轻回道:“师兄们自会小心,这点都怕那就不必出门,咱们望月台一入,即——”
沈青昭道:“弃姓割袍,死生为道……是是是,我都听得耳起老茧,能不能换个方式说话?我说得你们嫌不懂,那我也觉总是重复口号,我也听不大懂呢。”
那个弟子道:“你……”
沈青昭道:“上来了!”
黑色湖面一圈又一圈打纹,瘴气侵蚀,无人净化就这惨状。
“找到没?”刚探头,正是弟子湿漉漉的脸,他道袍前罩子浮在水面上,紧张兮兮道:“水下有人骨——”江风媚看了一眼卫坤仪,确信后,她才道:“那就先把人骨抬上来,无论多少。”
得一声应,弟子又潜下去。沈青昭一伸懒腰,她天眼方才瞧见了,底下白花花一片,有得找。
“没事我先去岸上坐坐,有事再叫。”沈青昭踏船,留下江风媚等人一脸吃惊。
这水极重,是封城上百年来赋予灵压所致。他们一般人在水下都使不出力量,有传言说,封门主在水下养丹,所以这才不准破戒。
岸上两只兔子又肥又大,藏在草丛里头白胖得扎眼,沈青昭下蹲,折了一竹篙去逗弄。它俩不理不睬,一心嚼菜叶子,灰脏三瓣嘴蠕来蠕去,有蟋蟀在一旁振翕,沈青昭本想给一点新鲜的草,哪知定睛一瞧,那俩兔吃的不是普通的草,而是炼丹长出来的叶子!
她心头一惊,兔子扭头,背对其大吃灵草。
沈青昭暗道:怪不得长这么肥,也不知哪个小弟子这下要哭诉药田缺斤少两了。
还好她是符师,有纸就行啦。沈青昭笑着起身,刚拍手,就听脚一踩草,有个冷声自背后道:“不可下船。”
沈青昭当作没听见:“卫大人啊,我和这山上的丹宗熟得很,有兔子偷吃灵草,我急啊,我得给他们找回来。”
兔子一听声音变多,抄起妙草,它们挪开十几步,跳到了不远处才动嘴。
沈青昭道:“你看它们都跑了,说起来,您是剑修,身上背一把剑就行,我想起我有一朋友,她就经常抱怨这等事。这丹修是有钱,但也太过繁琐,谁能懂药田被嚼坏的痛?你懂吗?我不懂,但也不想懂哈哈哈哈哈哈哈。”
卫坤仪道:“上船。”
沈青昭道:“我不上。”
卫坤仪道:“为何。”
沈青昭道:“船上总有人阴阳怪气,我气不过。”
卫坤仪眸色稍亮,她方说什么,沈青昭又道:“我下船是来想想怎么回,等想好了,他们就完了。”
她性子何等眦睚必报,卫坤仪不再多说,只看着沈青昭去逗蟋蟀。
此时,船已打捞上来几具人骨,不知溺亡多时,一股腐烂之气弥漫,竟堪比瘴气再现。江风媚大皱眉头,道:“卫大人,这些尸首恐怕正是被菟丝——”
她一回头,卫坤仪不见了,再三追问,才见一道岸上,沈青昭和兔子追来追去,他们玩得不亦乐乎。卫坤仪则立在一旁,安静地看。她仿佛纡尊降贵,而那兔子也通灵性,知道沈青昭手上有更好吃的,非赶在后头。
“卫大人。”
江风媚十分不解地叫,适才回神,卫坤仪看过来。
尸骨浮出水面。
“走。”她丢下一句话,踏湖入船,沈青昭当即敛了神,也跟了上去。
那人骨被菟丝缠住,可惜它已枯萎,但临死之前,也知它紧紧依附于心脏。若说是水鬼,不如说是菟丝子的寄生尸,沈青昭用天眼一打量:“果然无错,就是它干的好事。”
江风媚一番思忖,此地离京城极远,连翻六座大山,连这一偏僻小湖都有鬼草,那么方圆百里……又有多少个它在角落?
船逐渐飘出湖心,忽然间,只听墨绿水纹漾起,波涛翻滚,各个站得不稳。“出什么事了!”有弟子问,可最后那半个字还未说完,船开始原地打转,眩晕,头痛,一片模糊。这边偏僻,本就有水势不利的缘故,总有船被无关无故吸附,停滞不前,亦或有货掉水,他们说,这是丹宗借山养药,把这块地的一草一木都弄活了,可这小河被通灵性,却不受重视。修士根本不从此路过,它因此忌恨。
前几日连下大雨,河生娇惯,时不时就来一场作祟也在情理之中。
沈青昭一下抓紧栏佹,那船被晃,人骨哗啦啦又掉水。
“用缧绁索!”江风媚一声令下,众弟子齐齐合指,这条名绳一下捆住船身,逐渐稳定,可还没松懈,不知哪儿窜来数箭,嗖嗖打在水面,溅起几通墨绿脏水,一下覆住甲板。
船晃是河闹脾气,箭来就是人在打了。
湖面起一层薄雾,难窥对面,卫坤仪直接踏船,单剑一人冲往前头。沈青昭大叫:“别这么冲动!”箭呼啸纷来,她一旋,就在顷刻间那上百支箭被如数折头,下坠水渊。
沈青昭用天眼一看,那箭上的图腾再熟悉不过。
她一抬头:“卫大人快停手!”
卫坤仪已冲至眼前,咒雾一散,她剑才举,满船的丹修无不惊愕。
那是封家人。
卫坤仪已来至他们跟前,听得一声哗然,剑自喉前半寸擦过,她极快一收,后退。
沈青昭叫喊:“对面都是封家人!别打了别打了,一场误会!”
而对面,其中一个娇小玲珑的少女立在船头,她正与沈青昭相识多年,封家家主的女儿,封灵儿。
封灵儿尚在诧异,卫坤仪无视咒雾束缚,她快到惊人。
“何人敢在此动封家水土?”她冷然一声,船上又锃锵拔剑,沈青昭隔着遥远喊:“我们是来查案的!不是来动你封家东西的,误会了!”
封灵儿一听,声音好熟。
沈青昭向她招手,这时卫坤仪已落在船上。“卫大人,你说我这叫不叫现世报?”沈青昭道,“我让野兔丢下了灵草,还没过一半,本想着调查结束后去找一趟封灵儿,哪知她这就来了。”
卫坤仪道:“封灵儿……”
沈青昭道:“怎么?你听过?”
卫坤仪道:“算熟。”
沈青昭道:“真的啊?也行,您是卫大人,进丹街没人敢收银两,那里头的铺子靠山正是封家,熟也正常。”
这时封家的船已划近,封灵儿却一直皱眉,“我和她也挺熟的。”沈青昭向卫坤仪不动声色地展示人脉。
还是熟得过分的那种,沈青昭吃瘪于替卫坤仪讨钱的那一回,她帮买,只看一眼也付,但伙计却道“若是卫大人在丹不算钱”,她内心一声冷笑。
那这一次就且看好了,她和丹宗门主女儿的交情,是好到连不算钱也换不来的。
“灵儿姑娘!”沈青昭叫了两三声,却不得应,她暗自纳闷:这是怎了?
只见对面船上,封灵儿一身红裙,她当着众人抬袖,一揉眼,皱眉,又双手按在头穴上,一提,形成对吊凤眼。
封灵儿道:“好熟的声音。”
沈青昭道:“是我?”
封灵儿问:“好等等,你是……哪位?”
沈青昭道:“……”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