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沈青昭感受着耳垂上的玉唇柔软,她满心惊讶。
卫坤仪却扣紧十指。
红墙,皇城,金簪,少女……这身打扮人间富贵,谁的掌上明珠。
她目光柔软下去,仿佛回到过去。
宫闱岿然,坐北朝南。
椒房殿在一片天青色雾朦下,麒麟卧檐,四仙铭文,人们准备着寿宴贺礼,在碧瓦飞甍之下无声往来。
一个小姑娘坐在镜前,她额点朱砂,眉眼无漪,是个小小清冷美人儿。廊上传来脚步声,齐齐莺燕躬身,传来道:“拜见皇后娘娘——”
门口出现了一个美妇人,十二尾钗,衣裳曳地万般从容雍贵,当其停下来时,殿宇更静。小姑娘许是不大适应,慢了一拍,她起身,皇后娘娘眉眼异常温柔,带得浅笑,道:“坐下。”
小姑娘微行一礼,在面上,有不符年纪的安静。皇后袖中藏得珍盒,她温婉优雅地步过来,“可喜欢?”皇后来到镜匣前,递至眼下,小姑娘抬手,腕上满是琳琅玉镯,并不清爽。打开来,是一根竹蜻蜓。
皇后道:“本宫知道,你丢了娘亲的玉镯,甚为伤心,但这一支竹蜻蜓是她曾经摸过的,你拿来试试。”
小姑娘短细的手指,从一比它更贵的锦盒中,捞起,她看着它,略微不解。只触及,竹蜻蜓陡然“活”了,双竹飞翕,它自个儿转起来,定立在半空。小姑娘却并不惊讶,她仿佛习惯了此等事,那竹蜻蜓一会儿往左,一会儿向右,好生闹腾,它上蹿下跳,最后又慢悠悠停在镜桌上。
“它陪过你娘亲,如今,来陪你了。”皇后娘娘在耳边轻声。
小姑娘捧它在掌上,合拢,慢慢放在胸前。
皇后道:“今日是你诞辰,期姑娘,你难得入宫一趟,随本宫来,莫怕。”说罢,她柔柔一笑,刮了下小姑娘的脸蛋。母仪天下,予人温润,施人如风,这是皇后四十余年受天下文德传颂的缘故。
有婢女在外禀道:“皇后娘娘,时辰已至。”
“牵我。”皇后说,她让小姑娘主动靠近,半晌,二人牵上手,亲如母女。
她们走出椒房殿,百人相随,宫女打起正黄华伞。所及之处,无不是万人屈膝,低头道:“拜见皇后娘娘——”小姑娘并不胆怯,甚至,她太过冷静,有一分无趣。皇后看着她,眼神柔软,像在看自己的女儿。
臣子捧着庆礼,气氛融融,就连天上一抹晚霞都带得美酒香醇。
他们五体投地,却只跪一人。
小姑娘眼见鬼邪,与常人有别,因此她的灵力——早就感受到了敌意。
“皇后娘娘又带着她了。”
“妖怪。”
“处事一点也不像小孩!”
“听说她能洞悉心声,真的吗?”
小姑娘想捂耳,但被人牵着手,她只好忍住了,皇后娘娘察觉力道变大,内心知道,她再次无可奈何地,听得一字无漏!爹曾说,那是她的天赋,与这身病有关,年纪太小,无法控制,待得成年后就不会如此。
皇后带她站在望台,这是皇宫少数的高地,俯瞰下去,参天大树在醉云下连绵不绝。她道:“期姑娘,你该听过的,天地之上,是有一片龙气在保护我们。”
小姑娘顺其抬头。
“人们叫它天子气。”
“你的娘亲,也在天上保护你。”
她听着这话,终于,眼神有了一丝波动,却是失望。那上头黑黢黢的,笙箫梦醉,深不可测,像人们的流言蜚语一样窥不见洞。
皇后娘娘搂肩:“今后,有本宫陪你,人们见你,即是见至本宫;人们恶言,即是妄议本宫——这红墙白墙,天下九州,除了天子的女儿之外再无第二人比你身份高贵。他们统统无可欺你。你有的,不是珠玉华簪,是一片江河作冠。”
小姑娘看向帝阙。
“摘星辰作棋,化山雨为琴,史以你书,人以你画。”皇后抚她细发,语气落得柔软,蹲下去,正面相对。
“你爹救了所有人。”
“你,是天下的女儿。”
小姑娘的脸蛋怦怦红了,像娘亲,她从未体会。半晌,她望着长天,江河作冠,星辰为棋……这一天,是她诞辰。果然天子下令,带得人们一齐与她庆贺。
入殿,红绡一卷又一卷垂挂在横梁上,宫女倩笑,地上铺得藏蓝地毯,花瓣沁香。殿宇上种满了烟花,文武百官,高声下跪。小姑娘闭上眸子,她终生紧张,以为自己做了一场梦。
婢女们同小姑娘关系好,她们一边笑,一边借竹叶洒水,清掉晦气。
这群人在打闹,小姑娘也不再拘束,她稍放松了些。皇后娘娘道:“走罢。”
小姑娘提步,头承华冠,眉眼本清雅,却也压住了。她一身冷气,坦然自如,就像这些本就是她该得的。
婢女在一旁感慨:“期姑娘又长一岁了。”
“期姑娘长乐,期姑娘长乐!”
“喜欢么?这个是咱们一起送的。”
“公主们就在外头,嘘——她们打算拿东西吓你一跳!”
一切都热闹又充满人情。
那个小姑娘置身于人群之中,她身旁,正有帝后,她受到的宠爱,被众人艳羡。
公主就像自家姐妹似的,围拢左右,讴者高歌,天上繁花不断。“
期姑娘生得真好看呀,你教教我,到底吃什么才能像你一样?”帝姬围绕,这是一个小孩子,能在她那个年纪体会到的最幸福最温暖之事——
天色昏睡。
忽然间,它像晚霞下坠,伸手不见五指。
待卫坤仪再睁开眸时,一切的一切,都化为雪山上恒古不变的长白,消失了。
人们的热闹。
都永远地离开了她。
卫坤仪一身白衣,她走在山洞黑暗中,像弄丢香火的神女,没了信徒,再也听不见谁的心声。
她眼神冰凉。
***
京城一段时日后,沈青昭等来了赏烟花船会。
“沈姑娘你也来了?”世家小姐们摇扇走来,沈青昭出现十分稀罕,她传闻病弱,这三年来,出席次数近乎寥寥。
沈青昭细声问好,她是来寻“山神”的。北狐厂已秘密将这个岸口包围,江家符师更是等候,近来宫中出了大事,皇帝忽地一病不起,正是焦头烂额间,天士将军却亦闭门称病。今日,他悄悄从暗道溜了出去,要坐船不知去往哪里。
可以十分肯定的是,“山神”就是鬼菟丝化身,正受人供奉,而那天士将军,也许就是它的信徒之一。
夜坊河畔,江月化作一弯碎银,客船的甲板上簇拥着等候烟花盛宴的游人,船头挂满笼灯,平静祥和。
“谁陪妹妹出来的?”其他小姐关切不已。
“是,和远亲姐妹一同……”沈青昭没提府上姐妹,因为,她们皆是认识的。旁人听了问:“她在哪儿?我记得你身子受不住冷风,怎丢你一人此?”
沈青昭的病京城人尽皆知。
“是卫姑娘,她,就在身后——”沈青昭回头,卫坤仪正闭目养神,她坐于客船,同神祠那天睡姿一样。有年轻小姐诧道:“呀,那姑娘怎在睡着?烟花会就快开始了,快唤她醒来。”
她们催促,沈青昭却犯了难。卫坤仪近来一直很忙,天士将军正藏身其中某条船内,还未出来,她暂时闭眸,沈青昭不忍摇醒。
“怪不得妹妹一人在此受寒风,原是无人提醒。”
“咱们要不留下来陪她看烟花罢?”
众姑娘好意围着沈青昭转,她们是名门小姐,一生都被奉若明珠。沈青昭无可奈何,先勉强应下,她主动携人走到船栏边,正是谈月时,后背轻轻夹得一符,“咻”地一声,融融月色下蓦地银花乍开!
“烟花来了!烟花来了!”
她们抬指兴奋起来,沈青昭默不作声,继续放符,银花开了又掉,掉了又开。这是符师门拿来传声的烟花,与寻常无异,但有一点不同,它散下的光芒不会很快消失,落在波浪间,像砸碎了星河。
“从未见过这种烟花!”
“这么早就开始了?”甲板上涌来了很多姑娘,沈青昭揉揉额头,可怜巴巴道:“我头疼,不扰各位姐姐,先回船去歇息。”京城小姐都知沈青昭是个病秧子,自是体贴劝她回去。
这一走,沈青昭回至卫坤仪旁,她还未睁眸,虽是令人害怕的“那几位大人”,可常佩面具无人知晓真容,眼下,出现在给贵门小姐们开的烟花会上,亦毫无破绽。
卫坤仪头饰一株紫芙蓉,沈青昭盯着,没忍住摸了摸,它颜色像她那般,美得异常,成花群间的异类。天上很快种满繁花,怦怦,今晚正戏才刚开始。
许被吵醒,她微哼一声,睁开,很是不满。
沈青昭差点笑出来,一收,她想及二人从宫中回来后,气氛就甚尴尬,故此她忙用咳嗽掩饰,道:“烟花会开始了,我们该去找天士将军。”
那个男子在另一条客船上,众符师要趁此烟花轰鸣将他捉拿。
卫坤仪拿起剑,她们离开。走在甲板上,沈青昭右眼雪亮,人群往来,并不留意她们二人。穿过人们,天士将军气魂显眼发光,他也来到船栏前,好似正惬意观赏烟花。
“真美,听闻这些烟花都是京城里头专供给皇宫的。”
“咱们真是跟在后头捡福了。”
“娘,她们穿得好漂亮啊……”
这条船满是布衣,载着一群人去远方找生活。他背得一行囊,衣裳朴素,任谁也想不到,他曾是皇帝最重信的一个方士。
在巨大烟花炸响下,他被悄无声息围拢,人群只看前方,卫坤仪落至船栀上。她紫白衣袂,正随在风中翩跹,夜江下,一手持剑。北狐厂众符师已准备就绪,他们就站在天士将军背后,仅仅十步之遥……
卫坤仪是此次行动的命令人。
天士将军若被捕,回头时,一眼就能瞧见她。
沈青昭没过来,还在京城的船上,看了许久,她遥遥感慨:出什么风头。可以干的,非要拖一下!
“咦,沈姑娘不是头痛回去了么?”
背后兰馥袭人,沈青昭暗道不妙,她的京城姐妹们竟看到了她。“唉,仍是头疼,可妹妹也不能白来一趟……”沈青昭柔柔弱弱地扶额,却不看来,实在敷衍。几位姑娘担忧地望她,生怕又咳成病人,“你没事就好,对了,你身旁那位卫姑娘呢?”
“你们瞧,是谁站在那儿?”
玉手一指,正对船栀之上。
沈青昭心道:对,那就是卫姑娘。在上头站着呢。
有姐妹道:“是眼花了么?我怎觉得她就是……”
“咔擦”忽响,话未道一半,沈青昭脚下船身正猛烈摇晃,甲板人群颠倒,一股脑地冲向了栏杆!
“啊——”京城小姐们摔在地上,船头徐徐抬高,水花像蛇腹惊涛拍打上去,打碎星月倒影,像要把人们都吞没口中。
沈青昭抓紧了身旁的人!“出,出了什么事情?”她的姐妹们惊慌失措地问,就在此时,甲板一半倏然裂开,嘎吱嘎吱,就似要拦腰折断。
她不禁皱眉,看向了对面,卫坤仪仍立在船栀,但却在看这边。沈青昭知道,她不是在看自己,而是在看这一满船的小姐。
她们可不通水性!
船开始下沉,饿鬼在底下张开血盆大口,沈青昭一抬袖,缧绁索飞速出来,它包住整条船。
沉河停止。
沈青昭这边的事差不多了,她知道逮捕简单,但也不会这般简单。不过北狐厂并不等于一个术士名门,它是聚集了宗门精英中的精英,他们绝不会发生妖怪拿人质要挟的丢脸事。
这种事也许无可避免发生过,可卫坤仪出现后,它近乎不复存在。
船恢复正身后,沈青昭跑到甲板最边缘,一脚踩住斜栏,手指夹立几张符纸,她知道的,绝不是一条船沉掉这么简单!
一江平静夜河上,破船进水,宛若遗弃。四周完好的船上,人们看着这头不敢相信。
“那条船好像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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