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还想问些什么,但见其态度如此强硬,也只得各自离席。
沈青昭刚起身,就听得前头一个声音响起:“青昭。”说这话的,并不是卫坤仪,而是师父李昆仑。
台上的人把卷轴揣回怀中,好似欲言又止,沈青昭明白她在提防北狐厂,于是穿过人群:“师父?”
李昆仑搭着她肩,“你以后就跟我走。”
这番言辞太过突如其来,沈青昭不免困惑,“难道我们去阒州的路上还能分着走?”
“怎么可能,只是……”李昆仑犹豫了一下,“当年这位新上任的卫副使好似认得你,她来历不明,又身法绝众,好奇之下我就卖了你不少事,对不住以后这一路让我好好照顾你。”最后几个字快得近乎听不见。
等她说完后,沈青昭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心竟无动于衷,毕竟这种事太多了,好似渐渐习以为常。
“用不着。”她很冷静,“师父,我今已及笄三年多了,您且记得这些事,我没了名弓,您又消失多年,咱们此行是为了重振威风,莫叫人笑话。”
李昆仑对天下苍生这四字不甚在乎,要让其明白重要之处,就得找准她的点,李昆仑一听,果然有理!她笑着拍了拍徒弟的左肩,放好掌管天下命脉的卷轴:“知我者莫若青昭。”
沈青昭也微微一笑。
她太难了。
次日很快到来,这是约好的巳时,长安的镇邪师都齐聚城门口,沈青昭坐在一匹鸿马上,她看着前方,只能望见数不清的行人与高墙。
天色清明,对赶路正好。她目送江风媚等人远去,出城时是分开的,望月台规门严苛,掐指算时,让他们晚等莫过于剜心挖骨,故此走得最早,鹰城的人紧随其后,大家都尽量低调,不愿被朝中其他势力发现行踪。
卫坤仪就在沈青昭身旁,她不再穿官服,今日一身白紫,头发间也簪得几株紫色桔梗,她像是要去花庙的姑娘,而不是去塞北寻龙骨。
看着真是好生正常,再一瞧旁边,李昆仑亦是,沈青昭点点头,她顿时放心了,于是打开堪舆图继续背一下路线。
别人都期望同道能够出人头地,可对于她来说——
只要这两个人能“泯然众人”,那就是最大的福报!
沈青昭不怕疯子,就怕疯子发疯,上回在偃骨山已见过卫坤仪一次了,这路上只要待她好,又注意不受伤,真是一切好说。
至于李昆仑,这么多年相处早就摸清套路,她是成熟的“女疯子”了,不会突然做出什么事来。
当你发现什么时,一般也快要结束了……
记下来路线后,沈青昭慢慢把它收回怀中,这一趟带的行装大家也带得不多,各个皆换常衣,藏好了自己的身份。
她排着队,前头正是皇陵方向,说起来,途中经过的几条街好像都很眼熟?仔细一想,它们难道不正是追捕刺客时飞踏过的地方?
沈青昭还记得那个场面,满目疮痍,街道成了一张破败的蜘蛛网……卫坤仪背对着自己,她一尘不染。
就在这时,城门的守吏在前喊。
“往前走!”
沈青昭听话地让马朝前一步,后边曾经遭到了妖术袭击,如今都早已恢复如初了。
店家忙活,小儿欢闹,整个东十二街仿佛不受妖怪传闻的干扰。
她在心里默默地把它记下来,等弄清楚《升龙沉骨》这副图的真相后,就算龙抛弃了人,大家也都得好好地过下去,毕竟九州是为人而活,从来都不是因为龙。
未过半会儿——
“走罢。”
李昆仑在耳旁催促,城门终于开了,她们的腰牌通过确认。
出去后一路驰骋,“驾!”沈青昭坐在马上,夹在两个人中间,不久长安春花抛掷于后,她腰间系得个小袋子,不停传来碰撞声响。
这是感应灵玉,去阒州的路途都经过仔细规划,他们为了掩人耳目,不可离得太近,更不能凭飞鸽传书,所以每个人身上都带上灵玉,东南西北,到了一定范围它就会显示在风邪盘上。
天黑时,已经走到了扶风郡的地盘。
“就在这附近落脚吧,”沈青昭再次打开堪舆图,就着店铺明灯,她对标出来的地点做确认,“前头有好几家客栈,咱们随意挑一个就是。”
“哦,好的。”李昆仑说完,扬马扭头,“不想在这,继续走。”她对客栈挑精拣肥,犹如屋后的藏品陈设,留下沈青昭在背后手忙脚乱:“师父,您这是要去哪儿?”
李昆仑淡淡地回应:“太朴素,瞧不上。”
“可咱们只住一个晚上?”沈青昭竭力挽留,可对方好似并不以为意,开玩笑,这也太离谱了,就连她李昆仑的剔牙针都得用金的,何况这区区一个因为天黑才选的地方?
“师……”
话音未落,就传来另一个清冷女声:“青昭,我们在这。”
沈青昭回过头,卫坤仪早就下了马,她立在第二家客栈前,紫桔梗被赶路时的风折弯,没甚生气地卧在她发间。
伙计望见客人,又是何等出挑的矜贵美人,看着有钱,忙不迭好声好气地围在身边。
见卫坤仪如此,沈青昭生起愧疚的情绪,不行,她必须解决好那个“大疯子”!
“师父,这一路上若您依旧我行我素,当初又何说要照顾我之词?”沈青昭对已走远的人喊。
李昆仑背影潇洒,她扬了扬手,连腕上精雕细琢的羊脂白玉都贵不可攀,“你不跟我走,怎么照顾你?”
“您……”沈青昭在身后气鼓鼓。
算了,也不是第一次。
“青昭,此客栈还剩三间。”卫坤仪拿着小二递来的东西,那人满面堆笑,谄媚得很,毕竟谁不能看出来这两位是有钱的主儿?
听见这话,他忙横插一脚:“对对对,里头还剩得几个上等房间,太贵了,好多人都舍不得住,几位客官打尖的话,天色已晚,咱们还送一点瓜果宵食!”
沈青昭无可奈何:“三间?咱们就要两间罢,是临近的么?”
伙计眼尾挤出笑来:“这是诚然,不止近,中间还修得有观山台,可以望见后院的假山亭榭,不然怎会贵呢?这台隔得极近,以二位姑娘的身手大可一翻就过去了。”
“还有亭榭?”沈青昭重复着二字。
忽然面前听得调头马蹄,李昆仑杀回阵前,她一抬眼,那女人倚在玉马上,眼色楚楚,听得一丝含得哀怨的委屈道:“小青昭,你……不跟我走?”
沈青昭掏出银袋子,掂了掂,笑盈盈地回:“太累了,不想动,若是换作以前徒儿定当随您走,只不过……”
望向身后的卫坤仪。
她已步进客栈内,这才是说一不二。
“徒儿今已及笄,而且还多了一个好商量的伴,恐怕是不能像过去那样了。”沈青昭把银袋子放在小二手上,轻快眨眼,眉梢含上得意,跟着她转身进去。
李昆仑看着她俩消失在客栈内,后知后觉,逐渐尝出一种闭门羹的滋味。
这怎么行?!
她冷着脸下马,伙计欢天喜地迎上来:“您给我就是。”他俩真是鲜明对比,李昆仑松开马绳,朝二人的方向走去。
定下房后,沈青昭和卫坤仪来至门前,带上楼的伙计躬身,“诸位往里请。”她给卫坤仪开门,一打开,正当头对月,竹风溢香,牖下溪水潺潺,她惊道:“姑娘你可真是会挑?这么好,你就住这罢。”
这摆设真是有模有样,比某个人的院子要上心得多了。
卫坤仪落一眼,不甚关心,她轻描淡写:“好。”
她并非无散银打理,而是如沈青昭所想的那般,主人想离开多久,去五天,十年,这些都是没有关系的。她不住在这里,也不会住在哪里。
那年从昆仑山墟下来之后,何处都一样了。
“你喜欢就好,那我住在隔壁,有事好照料。”沈青昭在她旁边说,卫坤仪瞥过来,身旁人笑得没心没肺,就算不小心堕入污泥,也似乎拍一拍衣角就能爬起来。
沈青昭哼着曲,最后才走到自己的房前,还没打开,走廊尽头就传来一个阻挠的声音:“等一下。”
李昆仑踏步而来,心怀怨气。
“师父,您改注意了?也要住这家客栈吗?”沈青昭问。
两三句话的功夫李昆仑就立在她跟前,多年不见了,这姑娘模样确实变了许多,可再变,那也是她心尖上的珍物,过去视自己为榜样,怎转眼之间,她就在身旁的女子那儿栽了一跟头?
“你……就不懂得收敛几分?”李昆仑看见她特意给卫坤仪开门,于是挤眉弄眼,话中有话。
沈青昭诧问:“为何?”
“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了?”
这般说罢,沈青昭才知师父再提第一封书信之事,她故此长叹,道:“唉,师父,您又不是我,此事还是改日再谈罢?”
语气轻松得很,可换在对方听来,李昆仑心下一沉,真是死性不改。
她从沈青昭肩旁经过,直直看着前头,那年轻女子就立在门前!
“卫大人,您是冯宦官的心腹,那可曾也听过宫闱内的某种传闻?”李昆仑冰肌玉骨,肃媚生威,最是衬一身红妆,扰得人心魂不宁。
“何种?”
卫坤仪并未进屋,她对李昆仑的来意并不清楚。
沈青昭却是再知晓不过,忙紧张起来,“师父,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冯宦官娶妻一人,妾室十六,府内不知比长安多少男子更为热闹,呵呵,实在羡煞旁人。”
“所以?”她挑眉。
“你听着,卫大人,宫闱内对食盛行,有宦官娶妻,亦有女子作伴,诚然于不愿与宦官结道的姑娘而言,和友人对食是再适合不过,但是……”李昆仑一步步踏近,面生压愠,她对这个秘厂出身不解人情世故的冷狐狸没甚耐心,她和沈青昭几年师徒了?而卫坤仪又和沈青昭才见了多久?
凭什么方才选这头狐狸不选她?
“你且记住一句话。”
李昆仑站在卫坤仪面前,她今天就要好好教教这些女人,别动不动就来榨取别人。
这时沈青昭在背后小小声声:“师父,您再不下楼登册子这最后一间房怕是要被别人挑了……”
“我出双倍。”李昆仑不动声色。
“行。”
沈青昭的手放在门上,她等着看完戏就进屋。
李昆仑掷地有声:“所有喜欢女人的女人,都是疯子。那些在宫中搞对食……不对,天底下所有搞对食的两个女人,全部是疯子,无一例外、死无余辜!卫大人常进宫,那可也留心听过发生过的传闻?她们之中有一半心甘情愿掏钱给别人添嫁妆,但也有一半看见对食要出宫返乡,就会立马捅上好几刀子!对,怕了么?还敢肆意妄为地靠近么?”
“师父?!”
“沈青昭,你住口。”
这一声后,背后的人彻底放弃了,她脸色逐变微妙。
卫坤仪迎上李昆仑,不解其生气缘故,越过肩,看向房门前站着的沈青昭,那少女带着一副明显看好戏的表情,仿佛她们两个人棋逢对手,百年难遇。
暗自轻叹一气。
她面对李昆仑,没甚脾气,也不懂其意,只用一贯的态度冷冷道:“您究竟想问何事?”
“你听不懂?”李昆仑勃然大怒,她觉得这些女人是愈发没脸皮了,沈青昭的弱点就是美人,徒弟太过肤浅她又有何法子?!“那我就同您细说一下,对这些疯女人,两个女人身体就像镜子,有的疯子一开始接近你,你以为得到了知己,结果她只想得到你!!所以别总来我家青昭面前晃悠,记住了——远离疯子!!!!”
话一出。
长廊寂静。
沈青昭在门前目瞪口呆,还好四下无人。
半晌,卫坤仪也不言,但她也愕然了,那张白白的脸上,在这一刻,竟有了明显的变化……
而且终于被人看见。
李昆仑看了看。
“卫大人?”
许久后,她后退一步,仿佛自己才是受惊的那个,微微皱眉,问:“……你,该不会是脸红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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