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嘱完年幼的妹妹之后,荣靖踏上了前往奉天殿的路,
与此同时,嘉禾则从偏门离开,在长姊大张旗鼓前去面圣的时候,悄然乘车往北边神武门方向去。
姊妹二人兵分两路,这是荣靖定下的策略。
荣靖也不知道年幼的妹妹能否完成她的任务,但像现在除了相信嘉禾之外,别无他法。
从坤宁宫到乾清宫的路线并不算远,荣靖沉默的坐在充斥着血腥味的车中,心中默默计算这到达乾清宫的时间。
忽然间,她的袖角被人轻轻拽了两下。
荣靖眼皮都没有动一下,“何事?”
“你……”杜榛的嗓音低哑无力,“要带我去见陛下么?”
“事到如今,只有陛下才能救你。”荣靖说:“等会见了他,你有什么便说什么好了……我知道你们杜家也的确不干净,否则赵崎就算真的将你屈打成招,也不至于祸及你整个家族。”
“没有……”杜榛咳出了一点血沫,“杜家没有谋反之心。只是……”
“我知道,只是为了权势富贵与子孙基业,不得不多谋划几条出路罢了。”荣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用的是右半张脸对着杜榛,这半张脸没有伤疤是完好无损的,她不笑也不怒,坐在着光线昏暗的车内,如同一尊精美的玉雕。
“公主——”杜榛攥住荣靖衣袖的手稍稍用力,他还有话想要说给她听。
然而荣靖直接不耐烦的将袖子抽了回来,“你伤得重,还是好好休息保存体力吧。”
她刻意的疏远杜榛,好像全然不记得他们幼年时一块长大的情谊,“我不是要救你的命,而是要救我的母亲。如果你不是我母亲的侄儿,你的死活就与我全无关系。”
杜榛默默放下了手,眼中光芒黯淡。
马车继续晃晃悠悠往前,因为杜榛身上多处骨骼断裂,经不起颠簸,所以荣靖有刻意命人放慢速度。于是原本很短的一段路程,显得格外的漫长,不知道何时才能走到尽头
。
杜榛想起了很多年前,那时夏国名义上定都金陵,可手中的兵马并不能完全守住那座城池,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不停的迁都,或者说,逃亡。
年幼的他们坐在同一辆马车之中,他胆子小被吓得大哭不止,荣靖总把他抱在怀中,耐心的哄着他。
往事久远,久远到他怀里那只是他的一场梦,他和眼前这个女人,从来就没有那样一段亲密而又温暖的岁月。
马车这时忽然停住了。
原本正闭目沉思的荣靖豁然掀开帘子,此时还没到乾清宫,但也不远了,可以看见那座金玉琉璃雕琢而成的山峦。
“公主,前方那好像是……”驾车的车夫是荣靖用了多年的心腹了,跟在荣靖身边,对于京中许多人情世故清楚。
前方有一辆马车经过。
按照规矩,若是有长者、尊者的车驾驶来,是需要避道以示尊敬的。
“那是郑伯伯的车马。”前方的马车很是普通简陋,车外的随从也并没有几个,不过荣靖还是很快就认了出来。
曾经为夏朝开国立下赫赫功劳的郑牧在如今已交出兵权卸去了铠甲,但他获封齐国公,并不是一身轻的布衣。
按照国公的排场,他进宫时应该会闹出更大的动静才是,他却选在了在这样一个时候秘密前来奉天殿。
车内的人显然也发现了荣靖并认出了她,马车稍作停顿,接着车窗的帘帐被掀开,满头白发的中年人望向了荣靖。
他们已经有很多年不曾见面了,自从意识到被昔日的兄弟如今的天子忌惮了之后,郑牧便过上了深居简出的生活,除却皇帝召命,否则再不踏出国公府半步。
荣靖算得上是郑牧的学生,跟他学过刀剑也学过兵法以及为人处世的道理。
隔着数十步的距离,透过两扇车窗遥遥相望,荣靖不由眼眶泛红。
郑牧只是淡淡的笑了一笑,放下了车帘。
两辆马车的主人在短暂的会面后继续往前,一前一后往奉天殿而去。
**
从坤宁宫过御花园,从神武门出紫禁城——这条路线是荣靖告诉嘉禾的。
嘉禾跟着荣靖一起偷偷出过皇宫好几次,但独自出宫还是头一回。
苏徽陪在她身边,从这个小女孩反复绞着袖口的动作,他看出了她内心的紧张不安。
“公主。”他低声唤了她一句。
她从发呆之中醒了过来,垂下头,“我没事。”
“我们这是要去昆首辅家中?”
“嗯。”嘉禾点头,小声说道:“阿姊说,光凭着她去求情没有用,昆老是朝中群臣的基石,每一句话都极有分量。若他肯出面,或许会有很多朝臣都会愿意站在娘娘这一边。”
“公主有把握么?”
嘉禾摇头。
苏徽想让她放轻松一些,顺着这个话头聊了下去,“废后关系到社稷国本,昆老不会不帮皇后娘娘。”
嘉禾仍紧蹙着眉头,“话虽如此,我还是感到很害怕。”
“害怕什么?”
嘉禾内心纠结了好一会,小声对苏徽说:“我还是头一次和爹爹的朝臣打交道——不是说之前就没有见过他们,也不是说没和他们说过话,可我这是第一次要去和一个臣子商议一件大事。”
“云乔,我这是在干政。”嘉禾撩起帘帐一角,打量着外头的世界。
神武门的侍卫这一次照样没有拦她,看样子这些人或许是效忠皇后的,希望她能够出宫为皇后谋求一线生机。
嘉禾不知道她能不能做到。
从小她接受的教育告诉她,女孩子不能随便出门,要安安分分的,男人的事情千万不要插手去管,尤其是朝政上的事情。
她们找出了历朝历代贤德后妃的事迹来教导她,哪怕是皇帝随口和后宫的女人说起了前朝的事情,她也一定要捂住耳朵不能听,非但不能听,还得劝谏皇帝,不可在女人面前说起国家大事。
她幼年的时候好奇心旺盛,问女夫子,为何不让女人听朝政之事。
女夫子说,因为这会助长女人萌生不该有的野心。
野心是很可恶的一种心思么?
当然,野心是可恶,权力是肮脏的,后妃也好,公主也罢,就该穿着华丽柔软的裙裳,在开满了花朵的院子里刺绣、烹茶。若是萌生了不该有的野心,去追逐所谓的权力只会引火烧身万劫不复。
嘉禾不是什么规矩乖巧的孩子,在女夫子面前她乖乖应承,出于好奇心,她还是会偷看父亲御案上的奏章,偷听皇帝与臣子之间的交谈。
可她和真正的前朝终究是隔着很远的距离,她只能朦朦胧胧望见前朝的景色,却走不到那里。
私下联络臣子,营结朋党,这是重罪。正因如此,嘉禾才满心忐忑。
“这怎么就是干政了?”苏徽却说。
嘉禾愕然的抬头看着他。
苏徽竭力的想要宽慰这个不安的女孩,于是巧妙的唤了一种说辞,“你的爹爹娘娘之间萌生了些许误会,需要有人调解,你不过是去请人调解,并不是干政。”
“真的?”嘉禾眼睛亮了起来。
“真的。”苏徽点头,却又为她觉得悲哀,于是忍不住道:“就算公主干政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权力并不是十恶不赦的,关键只看那个手握权力的人,会去做什么。这世上谁都有追逐权力的资格,无论是公主还是皇子,又或者是这街边微不足道的小民。”
嘉禾惊讶的睁大了眼睛。苏徽这一番话对她的冲击力太大,她暂时无法理解,只是缓缓的眨了眨长睫,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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