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佑在我这儿好好蹭了顿火腿虾仁炒饭,六点半才被我撵走。
七点钟,R市城市电台晚间十点档的主播萧梓言女士,准时踩着高跟鞋来了,她是今晚唯一的客人。
萧梓言是五年的老主顾,她在离“局”三十米远的大厦顶层工作,主持十点档情感节目。情感节目的主持人也不是天天都想谈情感,她找不到工作感觉时,就约到我这儿,看我煮菜,和我聊天,酝酿情绪。
“局座~”萧梓言的声音足以让人浑身酥麻,更别说卯足劲嗲这么一下。
但很快我就清醒过来,因为她那只练九阴白骨爪似的手正向我的脸伸过来,下意识一偏头闪过去,不为别的,就很怕她的长指甲在我脸上划出事故,明天汪亚茹女士能盘问我一天。
我伸出食指摇了摇,“摸脸要加五百。”
“噗!”萧梓言明艳的眼睛一阖,笑出卧蚕来,“你要是出卖色相,我还真买~”说着将长发发梢和一本杂志一同甩在食台上。
我瞟了一眼,是一本叫做《女苑》的女性杂志,专门刊登些成功女人:商界女强人啊,女明星啊,女作家啊,等等,给普世中大多活得平凡庸碌的其他女人画大饼:瞧,奋斗吧!这就是你的明天!
岂知很多人永远是活在今天的。
“挺漂亮啊。”我朝封面上的女郎努了努嘴,一袭深色职业套装,却能勾勒出秾纤合度的身材,长发全都往后,梳成一把时尚马尾,露出小巧精致的一张脸来,摄影机的角度微微俯视,模特眼神深邃,透着一丝笑意。
萧梓言顺着我的视线扫了一眼,“哦,尚宛,我今晚的特邀嘉宾,尚古的女接班人。”
“尚古?”这名字虽然天天听,出现在这种语境里却突然不明白指啥了。
“尚古集团,最近我们节目组和《女苑》合作,搞女性题材周,为了请这尊佛啊,耗了一个多月。”
“哦……我还以为是模特摆拍……”
“能上《女苑》封面的,哪个没点背景?怎么可能找个模特来摆拍?”萧梓言摆了摆手,急于结束这个话题,“今晚煮什么好东西给我吃?”
之前阿佑说得对,如果不是客人特别想吃什么,我一般不接受点菜,熟客的口味我了如指掌,并会不断创造新的菜品给他们惊喜。新客人我会挑着接,觉得不适合来这儿吃饭的就跟人说这两个月都排满了,一般人也就放弃了,有趣的新客人我会详细了解人家的口味、身体状况,以便布菜。
至于每人每小时一千的价格,说实话,比起普通餐馆贵了点,但要往上比,比那些人均好几千的,甚至再说那种一道菜就五位数的地方,我这也不算什么了。所以我的客人多是萧梓言这样会吃、会聊,又算不上非常有钱的人。偶尔客人也会带些腕儿级的人物过来,但他们也就是来个一两次图个新鲜而已。
“食材的话,有北极虾,有火腿,花蟹,都是你爱吃的,你打电话时有提到最近上火,再加上天气炎热,今晚的食单以去火、清补为主。”
说着话,我将煲好的冬瓜盅端在食台上,给她盛了一碗,“先喝点汤吧,温度恰好。”
“冬瓜盅啊,太好了,我今天时不时想起这道汤呢!”
萧梓言一口汤下肚,眉毛眼睛都凑到了一起,我知道,熨帖了。
趁她喝汤,我开始做下一道菜,藏香火腿上方已经蒸了半小时,我将它取出冷却。香味传出来,萧梓言的注意力立马被吸引了。
“哇!不会是藏香吧?!”
我对她竖了竖大拇指,上次她来吃饭时提过想尝尝这款火腿,我记在心里,保证她下次能吃到。
“先把表面的苦咸味蒸掉,”我给她解释,“要把它酿到荷兰啤梨里。”
萧梓言的两眼都放光了。
梨去皮,取肉最紧实的部分,切成厚块,从中部两小刀切下去,两刀都切至三分之二处,再一挖,剔出的中间那块梨肉不要,火腿切片,酿入其中,这样做四块,上锅蒸。
北极虾剥壳取仁,腹部那一侧划三刀,防止遇热卷缩,拿泡软的米纸卷裹了,一同裹进去的还有焯好水的甘荀条和唐芹条。
这道开胃小菜是要炸的,我这里一般不搞动静太大的炒、炸,客人如果走出去一头一身油烟味,估计不会再来了,普通的抽油烟机噪音又太大,五年前一咬牙买了台五万多的抽油烟机,几乎没噪音,虽然还是尽量不煎炸炒,但也基本上解决了问题。
萧梓言吃了一只虾卷,满意极了,“可惜还要上班,不能喝酒。”她叹道。
“下次下了节目再来,”我看她喜欢,就又裹了一只给她炸,“你知道北极虾个个都是变性的吗?幼时都是雄性,长着长着,就都变成了雌性。”
萧梓言睁大了眼睛,“真的假的?”
我点点头,却听萧梓言叹了口气。
“怎么了?”我问。
“如果有下辈子,你要做男人还是女人?”
我低了头炸虾卷,这个问题有点难。
萧梓言好像突然反应过来我的性向,讪笑一声,“我现在觉得做女人好累啊。”
“怎么啦?”
“社会期待你英姿飒爽顶起半边天,家庭期待你温婉贤良会生养,这两者本来就是矛盾的,以前我总觉得,哪有那么极端,找个平衡好了,可这种事情不落到自己头上才没体会。”
“怎么落到你头上啦?”
很多时候,我知道客人要将情绪倾倒在这里,就顺着话问,做一个耐心的倾听者,他们不一定从我这儿得到什么什么启发,但如果他们带着一肚子垃圾来,带着一肚子美食轻轻松松地走,这两小时也就值得了。
这也是我在两趴之间一定要空出四十五分钟的原因,不光要清理厨房,还要清理我自己的情绪,绝不把上一场的情绪带到下一场去,客人走进来时,我永远都是一块干海绵。
“你知道我做这个十点档节目做了四年了。”
“嗯,你做得很投入,也收获了很多忠实听众。”
“局座你知道吗,很多听众晚上不听我的节目都睡不着觉的,倒不是我做得多好,陪伴,它就是一种陪伴。”
“我懂,那现在呢?有什么变化吗?”
萧梓言叹了口气,“最近家里催我生孩子,可能没有人的工作像我这样,和家庭完全背道而驰了,我每天做完节目回家半夜十二点,一直过的都是昼伏夜出的生活,一旦准备要孩子,这工作就做不了了。”
我一听这话题,可真不是一般的烦恼了,难怪她唉声叹气的,这种时候大概急需要多巴胺来调节,萧梓言为了身材忌甜食和碳水,没关系,除了糖分,游离氨基酸也能让人愉悦。
我打开冰箱,从里面搬出一只白棘三列海胆,本来我弄了两只打算明天给我妈带去的,她老人家好这口,但客人当前,可以从我妈嘴里省出一只来。海胆黄不过是性腺,富含游离氨基酸,它和唾液酶产生反应,会产生醇厚甘甜的口感,此时无糖胜有糖。
“吃海胆吗?藏香还要十分钟蒸好。”
萧梓言看着这带刺的家伙,“可以啊,就是好大一只。”
“没事,能吃多少吃多少。”
我撬开海胆,先取了一半出来做刺身。
“梓言姐,那你自己想要孩子吗?”
“我啊,我还没准备好。”
“听着没毛病,身体、事业都是自己的,还是得自己准备好才行。”
“嗯……你说我们这些平凡人,真是苦恼诸多,有时候确实觉得人间不值得,杂志上这些女人,”她拍了拍《女苑》,“拿她们出来教育我们这些平凡的女人,其实哪里公平?”
我笑了,调好芥末酱油汁,将清理好的海胆推到她面前,“话别说早了,说不定哪天你也上了《女苑》,再说了,我觉得这世上没有人能样样都攥在手里吧,这些女人,”我瞥了一眼封面上的漂亮女模特,不,漂亮女强人,“恐怕也是牺牲了什么换来人前光鲜,不信你今晚问问她。”
萧梓言刚吃了一勺海胆,像立马奏效了似的,“噗嗤”笑了出来,“问题都是彩排好的,哪能随便问啦,我会被炒鱿鱼的。”
“私下里问嘛。”
我将蒸好的啤梨酿火腿放在案板上冷却,这梨肉蒸成了半透明状,里面藏香火腿的红色隐隐透出来,跟之前试做的豆芽酿虾籽颜色仿佛。
萧梓言边往口中送着海胆边眼馋这火腿,“看着,闻着,都很不错啊。”
“你真的,抓住机会跟人家聊聊,说不定聊完了你心里就平衡了。”
趁它冷却,我去做酱汁,用鲍汁、生粉,加少许冰糖熬煮一下即成。
“好好,我去聊!”萧梓言吃完了海胆,好像精神真的好了些。
我看她松快了,提起的心也放下了,“那回到你刚问我的问题,如果有下辈子,你不想再做女人了吗?”
她将腮一托,“Hmmm…还做女人吧,可以美美的,又可以被你这样的帅女孩照顾~”
我被她逗笑了,手上的活儿没停,将啤梨酿火腿拿刀切半,一筷子可以放进口中,摆在盘里,浇上酱汁,端给萧梓言。
萧梓言开心得手舞足蹈,“这道菜叫什么?”
“嗯……不红不白。”
萧梓言笑起来,“明明是又红又白!”她夹了一筷子放进口中,发出满足的一声,“这菜,说不出是咸是甜,反正就是刚刚好,你也尝尝嘛!”
我摇摇头,不与客人同食是我的规矩,哪怕关系再熟都不行。
我俩对菜名的想法分歧倒是有趣,她觉得又红又白,我觉得两样都占了就两不像,于是就叫不红不白。
不红不白,不甜不咸,不清不楚,不爱不恨……
萧梓言走了,我还在脑子里风暴着不A不B式词语。海胆少了一只,明天汪亚茹女士一定觉得我不够诚意,好在她吃甜品,于是我撸起袖子给她做芝士蛋糕。
蛋糕送进了烤箱,我肚子也饿了,拿出刚才剩下的一半海胆切成块,搅了两枚蛋,放入海胆块和夜来香,给自己蒸了当宵夜。
十点,萧梓言的节目开始了,我扭开收音机,平时都不太有机会听她的节目,十点正是我接待第二趴食客的时候。
蒸蛋爽滑,海胆鲜腴,夜来香清雅。
萧梓言在节目上会专业管理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就比平时说话还要诱人,节目开篇语说完,就向大家隆重介绍嘉宾,想起来了,刚才杂志封面上那位,萧梓言说她是尚古的接班人。
“尚宛小姐现在尚古集团的职位是什么?”两人寒暄完,萧梓言问。
被问的人略一沉吟,“尚古集团有四个事业部,我目前是酒店设计这个事业部的President。”
我刚把一勺宵夜放进嘴里,却被这把声音转移了注意,勺子含在口中,静静听完。萧梓言的声音是暖色调的,馥郁香醇,温婉迷人,一般来说,电台主播请了非专业人士来做嘉宾,总会衬得嘉宾开口便逊色许多,尚宛却没被反衬,虽然没有专业的声音管理,但却觉得听来治愈,如清泉般潺潺低诉。
正走神,萧梓言那边说了句什么,等我反应过来已经滑了过去,好像是在夸她年轻有为之类的。
可不是吗,因为我当年也一只小脚趾点进了设计圈,所以对总部在本市的尚古集团有些了解,尚古的四个事业部分别是酒店设计、商铺设计、家居室内设计,和主题小镇设计,而当年尚古起家时做的就是酒店设计,目前发展最成熟的也是这一块,甚至这个事业部下面还有子事业部,拥有自己的酒店连锁。
对建筑设计圈的残梦让我有些难过,看了看我这个巴掌大的小店,忽而就苦笑一下,人各有命,一瞬间觉得人和人之间可以差出几亿个光年,可是我为什么要和尚宛比呢?可能因为我们是萧梓言今晚一前一后碰面的人吧。
这落差让我突然食不知味,倒掉了手里的宵夜,关了收音机,包好蛋糕走人。
七月末的夜晚闷热躁郁,好不容易打到一辆车,我关上门,却还陷在刚才的情绪里。
“师傅,您最初的梦想是什么?”我问司机。
司机师傅回头看了我一眼,“吐车上罚三百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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