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韩卿就意识到不是水晶糕惹的祸，是叶子涵自己出了问题。
不过眨眼间，方才还能好好坐在那儿的人，如今已经面色煞白半跪在地上，额头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豆大的汗珠自脸侧噼里啪啦朝下落。
韩卿冲到叶子涵身边，蹲下去急声问道，“可是受伤了？你到底哪儿不舒服？要我去找人吗？”
叶子涵没说话，或者说他根本说不出话，他的手紧紧攥着饭桌一角，碎裂声接连响起，五百年铁木做的饭桌，竟被他硬生生掰碎一个角！
这是有多疼啊……
韩卿急得直跺脚，她倒是想帮忙，可叶子涵偏是个锯嘴葫芦，一个字儿都不肯往外蹦。
眼看叶子涵那边儿又吐了一口血，韩卿决定自己想办法，她想起之前任务奖励了一个新手丹药福利包，赶紧把它从储物袋中拿出来——所谓的福利包，还真是一个丝缎小包裹，丹药都包在里面。
韩卿火急火燎扯着包裹的结，一不小心用力过大，撕拉一声把丝缎撕裂，瓶瓶罐罐跌落出来滚了一地。
“哎呀！”
韩卿懊恼地低喊一声，赶紧俯身去捡药。
就这个功夫，叶子涵用手背抹掉嘴角的血，踉跄着起身走开。
“叶子涵你要去哪儿！”
韩卿一边捡药一边喊，“你别乱跑！我给你找药呢！”
叶子涵脚步忽然一顿，整个人仿佛变成石像一般僵在那儿。
“回气丹、清灵丹、赤心丹……”
韩卿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喊了什么，见叶子涵站定不动便松了一口气，开始专心辨别那一堆丹药，当翻到一瓶培元丹时，她眼睛一亮，这个可以！
培元丹算是万用疗伤药，不管经脉受损还是丹田受伤，哪怕是中了巫蛊之毒，都可以用它缓解伤势。
“来，吃药！”
韩卿捧着那瓶培元丹跑到叶子涵跟前儿，“这是培元丹，能帮你缓解伤势。”
叶子涵目光缓缓移动，挪到韩卿满是焦急关心的脸上。
“你叫我……什么？”
他一字一字问。
“叶子……”
韩卿下意识回答，说到一半儿才意识到问题，给嘴巴来了个急刹车，“叶残心……哎呀你别管我喊你什么，先把丹药吃了！”
“你叫我什么？”
叶子涵不肯被糊弄过去。
“我……”
韩卿舌头情不自禁开始打结，她刚才真的只是说秃噜嘴，顺口就喊了一声叶子涵，现在反应过来她恨不能穿回几分钟之前把自己的嘴给糊上！
“我……我去帮你喊医修来……”
解释不清，韩卿想来个三十六计走为上，可话都没说完手腕就被死死拉住。
“别走……”
叶子涵喃喃道，他看着韩卿，沉如无波古井的双眸内渐渐泛起带着微光的涟漪，“别走……”
“我不走，我绝对不走！”
韩卿不得已做出保证，“你能先撒开我的手吗？”
她看着被拽住的手腕欲哭无泪，夭寿了，她的手可真没铁木桌子结实。
几滴血突然溅到她手腕上，在冷白色肌肤的映衬下，那些血红得无比刺目。
叶子涵再一次吐血，钳制着韩卿手腕的手指失去力道，他眼神迷茫地看了她一眼，而后朝地面倒去。
——“杂役弟子屋子后有处小池子，你若见情况不好，就往那儿跳。”
电光火石间，韩卿脑海中忽然闪过那名内门弟子的话，而她刚来到锁云居时，叶子涵就泡在那处月泉池中。
会不会那池水对他的身体有好处？
幸好此处离月泉池不远，韩卿拖着失去意识的叶子涵一步一晃挪到池边。
月泉池水面上漂浮着一层薄薄的雾气，韩卿指尖沾到一点，瞬时被冻了个激灵。
奇怪，之前掉在池中时并未看到这些寒气啊？
韩卿拧着眉心打量那些雾气，却见雾气宛如有生命一般，竟开始自四面八方聚拢过来，慢慢朝她身上凑……
不对，不是朝她身上，是叶子涵！
这些寒气被叶子涵吸引了过来！
韩卿赶紧将叶子涵带入池中，碰触到池水的瞬间她几乎要被冻的大叫——池水有这么冷？她之前掉水里时也没觉得呀，难道说之前池水不冷是因为叶子涵泡在里面？
将叶子涵倚靠在池边，韩卿开始运行体内灵力对抗池水的寒气，在确认叶子涵情况好转前她不能离开。
灵力带着暖意在经脉中游走，驱除着源源不断涌入四肢百骸的寒气，韩卿被冻白了的小脸终于慢慢恢复血色，她维持着灵力运行看了眼身旁，自进入水池后，叶子涵的确没再吐血，只是面色苍白中隐隐透着青。
不会给冻出个好歹来吧……
韩卿心中踌躇一下，伸手拉住叶子涵的手腕，开始将灵力输送到对方体内。
日落月升，夜色渐染。
**
有风吹过。
有花瓣飘落。
有交谈的声音随风传来，隐隐约约并不真切。
叶子涵四下里打量，入目皆是灿若云霞的桃花。
是乘云宗的后山，他心想，自从乘云宗在妖兽潮中覆灭，这般繁花盛景当真是久违了。
交谈声还在继续，叶子涵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他并不担心说话之人发现自己，因为他知道，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并非真实的。
这一切都是梦境，是虚幻，是他深藏心中一遍一遍咀嚼回忆的过往。
桃林深处有一条清浅小河，河边七尺见方的大青石上，一名女子半躺半坐其上，娇俏的容颜上，笑容比桃花更艳三分，丝质的道衣衣角与宽广袖口铺盖下来，随微风轻轻摆荡，不时有水沫溅到上面，女子也浑不在意，只神情悠哉地把玩着手中圆润卵石。
青石边上肃立着另一人，这人穿的道衣与女子类似，惟袖口处更为紧窄些，还用布带扎了起来，手腕后翻，倒持着一柄寒光四射的灵剑。
正是当年的韩卿，还有被韩卿刚刚送入乘云宗的叶子涵。
那时的叶子涵并不能理解韩卿为何想尽办法将他送入乘云宗，自己却从不在人前露面，只是每隔一段时间，找一处僻静无人的地方偷偷与他见面。
叶子涵在青石前站定，静静听着梦境中两人的对话。
“乘云宗什么时候这么小家子气了，连身弟子服都没有发吗？”
韩卿挑着眉，嘴角含一丝笑意，目光上下打量着当年的叶子涵。
“我不喜欢。”
叶子涵随口答道，目光却紧紧拴在韩卿身上，只有此时在旁观的另一个自己才知道，这看似平静无波的目光之下，掩藏着怎样求而难得的心思。
“你这臭脾气啊……”
韩卿将鹅卵石抛入水中，“又倔又拧，就不能跟我学着洒脱点儿。”
对于这个评价，当年的叶子涵垂眸不语不做反应，站在另一边的他，却是扯起嘴角，微微笑了一下。
他抬起手，轻轻抚上韩卿泛着浅粉色的脸颊，即便眼前人只是梦境中的残像，他仍旧一次一次地试图从她身上感觉到温度。
你若当真如你所说那般洒脱，我们或许就不会走到今日这地步……
心中轻叹一声，叶子涵缓缓俯下身，就在唇角即将碰触到韩卿面颊时，梦境忽然消散。
叶子涵眉心一蹙，眸光一转盯住悬浮身旁的一片黑色羽毛。
惊散梦境的，正是此物。
……回来了？
叶子涵伸手过去，羽毛与他指尖接触的刹那散做数点星光没入指尖。
他看着自己的指尖，目光从之前的恍惚沉迷，一点点清明净澈起来。
“原来都过了十年了。”
叶子涵自言自语道。
太久没有开过口，他的嗓音仿佛被砂纸打磨过，沙哑无比。
十年一梦，终究到了该清醒的时候。
不要走。
不要走，留下来。
仿佛觉察到叶子涵心生去意，原本被惊散的梦境卷土重来，宛如梦魇般绕着他低喃。
“呵。”
叶子涵手中赫然现出一把三尺长剑，虬龙手柄灵光缠绕，正是一岁枯荣。
剑光起落，呢喃不休的梦魇纷纷尖叫退却，梦境残落一地。
“不准走！”
“不要走！”
或怒斥，或哀求，梦魇盘旋于四周，不断铸就一个又一个梦——十年中，这些梦便是叶子涵的栖身之地。
梦魇又纷纷化作人形，放眼望去全都是韩卿的样子，从风雪初遇，到废墟诀别，每一个“她”的形象都栩栩如生，“她们”冲叶子涵伸出手，试图将他扯回迷梦深渊。
叶子涵没有手软，即使要亲手“杀掉”最珍视之人，一岁枯荣也不曾停顿分毫！
“假的，永远都真不了……”
梦魇无休无止，直到杀得眼前一片血红，一股清灵之气忽自不知名的虚空涌入，宛如骇浪惊涛。
“叶子涵！”
一声呼唤夹杂于浪涛中，隐隐传来。
**
月泉池内，原本平静无波的水面乍起波澜，无数寒气上下翻涌，将叶子涵与韩卿两个层层包裹。
此时的韩卿已经快是强弩之末，这具身体修为太低，本身灵力就没多少，哪里架得住源源不断往叶子涵体内送，随着寒气一波波袭来，韩卿发梢眼睫上挂满了白霜，呼出的气息越来越微弱，意识也越来越模糊。
“叶子涵……”
韩卿眼前已经快看不清东西，她倚在对方肩膀上，叹着气小声道，“你快好起来吧，算我求你……”
迷蒙中，她听见一个清冷的声音同样带着叹息响起——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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