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吻带着血的味道。
又苦,又涩。
韩卿抬手去推叶残心,结果又被抓住手腕。
“你看,我就说你对我从来不心软。”
叶残心笑起来,嘴角淌出一抹暗红,“阿卿,世人都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又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可我觉得你的心比金石还要硬。”
他撒开手踉跄着后退两步,低笑起来,“阿卿,你给过我选择的机会吗?”
韩卿嘴角抿了抿。
她确实没有给过叶子涵选择的机会,可她自己也同样没有选择权,在命运面前众生皆平等,全都随波逐流而去,又有谁能对命运说个“不”字呢?
“叶残心。”
韩卿抬手,抓住尚留在叶残心身上的风华三千剑柄,“你说的没错,我的心是比金石还要硬,你既来自虚无,就该回虚无中去。”
说罢,手腕一翻,将灵剑拔出。
鲜血喷涌而出,却在下一刻化作无数轻烟四下里弥漫。
叶残心的身影消失了,但任务却没有显示完成。
韩卿一怔,意识到对方可能逃了,连忙提剑追去。
“万里巡行,多少悲凉途路情。”
骤然一声悲凉唱腔自远处响起,孤魂呜咽般幽幽传来,在空落落的小院中回荡,几盏红灯笼飘来晃去遮挡着前方道路,被韩卿一剑劈开。
又是几缕轻烟自破碎灯笼间腾起,无面女子身影在轻烟间影影绰绰,“看云山重叠处,似我乱愁交并。”
“滚!”
韩卿冲女子挥出一剑,那女子化作袅袅白烟散开,须臾又在前方凝回一体,幽怨唱道,“无边落木响秋声,长空孤雁添悲哽。”
“真是冤魂不散……”
韩卿灵力一提,手中灵剑斜挑,一招挥出,剑气如丝如雾侵入烟气中。
“好一招‘两鬓丝’。”
无面女子消散,叶残心带笑的声音不知自何处传来,“阿卿的风华剑凌厉如昔,要不要考虑一下随我转剑修?毕竟——”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声音忽然贴上耳廓,吐字间甚至带着温热的气息。
“谁要嫁你!”
韩卿反手就是一剑,叶残心低笑两声,竟然伸手直接抓住剑刃。
“阿卿,你不是喜欢木人吗?”
他屈指弹开剑尖,“我带你去看可好?”
说罢,烟雾骤然聚拢过来,将整个小院笼成白茫茫一片,韩卿立刻散开神识,但这雾气连神识都能阻隔。
叮铃铃。
一阵清脆铃声自身后传来,不等韩卿转头,一个骑着白鹿的红色身影便嬉笑着自她身旁一闪而过,再度没入烟雾之中。
——“你受伤啦?要帮忙吗?”
烟雾内隐隐传来女子的声音,正是当初相遇时韩卿问叶子涵的话。
韩卿举步朝木人消失的方向走去,没走几步,又见前面出现两道身影,一坐一站,站着的那个身穿蓝色道衣,正手持一把木剑练着剑招,身形腾挪间,木剑时而迅捷挥动化作一团模糊的剑影,时而又只是缓慢地挥刺劈砍出几个动作,另一个则穿了身天青色纱裙,双手托腮坐于一旁,一双脚晃呀晃的。
——“凭剑入道,以剑为心,持剑修身。”
那坐着的无脸小人儿一开口,又是韩卿的声音,“叶子涵,叶家并非剑修世家,你为何选了这条路?”
无聊的把戏。
韩卿挥出一道剑气将他们打散。
又朝前行数十步,有哗哗流水声响起,一盏橘红色的荷花灯在烟雾中缓缓漂来。
韩卿脚下一顿,目光投向浮灯。
——“你的灯怎么不放出去?”
穿着凡间细纱裙、拿着乞巧符的无脸小人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在她身后,穿着乘云宗弟子服的无脸小人双手捧着一盏灯没有回话。
“怎么在乘云宗待了些时日,把自己练成哑巴了?”
“这灯是你做的。”
“我做的难道就放不得?”
两“人”说着话与韩卿擦肩而过。
韩卿驻足转身,目送两个身影消失在烟雾中,如果不是见到这两个小人,她都快忘记自己有跟叶子涵一起去放过河灯了。
再朝前去,烟雾里逐渐热闹起来,逛集市的木人、闯秘境的木人、互相疗伤的木人、下厨木人跟守着一碗黑乎乎食物难以下咽的木人……
叶残心的木人记载了两人的点滴过往,有许多事情韩卿自己都记不得,他却记得清清楚楚。
但这份热闹在韩卿走过一道回廊时戛然而止,前方云开雾散,月光洒下,映照一方深潭,潭水寂静无波,沉默一如无边苍穹。
韩卿心底一颤,这场景……是锁龙涧?
叶残心那厮居然连锁龙涧的都……
一道婀娜身影出现在深潭边,一边走一边哼着小调,看起来心情似乎很好。
至潭边,她划破手腕,随即整个人下到潭水中,丝丝鲜红自伤口中溢出漂散在潭水里,与此同时,深埋潭水下的种子开始抽枝发芽、疯狂生长,一根根叶茎争先恐后冒出水面,展开片片莲叶,莹白的花苞星星点点缀在莲叶间,将绽未绽时已有幽幽清香弥漫出来。
以血为蛊,见血生花,这一池寒香千叶莲,是韩卿为葬送乘云宗奉上的大礼。
有脚步声响起,年轻男子的身影在雾气中慢慢浮现……
“够了!”
韩卿剑尖连挥,几道凌厉剑气将幻境瞬间绞碎,“叶残心你给我出来!”
幻境碎裂瞬间,周边景象如水波摇曳层层更迭,等韩卿定睛再看,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最初的那间屋子。
叶残心正一脸悠哉坐在桌前,提着酒壶往杯中倒酒。
剑光一闪,韩卿见识过叶残心的口舌之利,根本就没打算再与他废话,一招“江南客”施展开,剑气宛如三月风,划着弧线朝叶残心杀去。
“你可真是个急性子。”
眼看剑气飞至眼前,叶残心也不躲闪,只垂目一笑,“阿卿,难道你就不怕杀错?”
剑气擦着他面颊与脖颈飞过,有血珠自伤口渗出。
“你什么意思?”
韩卿沉声问。
“你是来帮叶子涵除心魔的。”
叶残心连手都没抖一下,继续将酒倒好,端起来送到韩卿面前,“那你怎么就敢肯定,我跟那个无趣的呆子之间谁是心魔呢?”
“这很难猜吗?”
韩卿用剑尖拨开叶残心递酒的手,“叶子涵绝对不会像你这样。”
“绝对不会?”
被拨开的酒杯洒出去一些酒,叶残心面露惋惜,收回手自己一饮而尽,“阿卿,你太不了解我了——对了,方才最后一个幻境,你为何不看完呢?那两个可是我的呕心沥血之作。”
“闭嘴!”
韩卿面颊红了红,如果可能,这辈子她都不想回想起锁龙涧里发生过的事,“我就不该跟你废话!”
她提剑攻来,打定主意这次不管叶残心再说什么都不能收手。
叶残心喝完第一杯酒,将第二杯冲韩卿举了举,又朝口中倒去。
剑尖堪堪停在他咽喉前一寸。
“你为什么不抵抗!?”
韩卿气得直咬牙,心道这叶残心也跟其他木人一般不长脸就好了,她也不会在动手之前如此摇摆不定。
“我为何要抵抗。”
叶残心笑了笑,“阿卿,你没猜错,我是叶子涵的心魔,我也知道你是来杀我的,可这又什么样?”
他将酒杯抛开,抬手比划了一下四周,“我在这里等了整整十年,阿卿,你知道这十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
“每一天,我都告诉自己,你总有一天会回来,来带我走,带我离开。”
“然后日升月落,周而复始,每一个时辰对我来说都是无尽的折磨——你能想象吗?我守在这空荡荡的世界里,只能靠焚烧回忆来取暖的样子,狼狈得像一条丧家之犬。”
叶残心长腿一迈,跨坐到桌子上,拎起酒壶晃晃,将剩下的酒尽数倒入口中,“如今你总算来了,我为何要抵抗呢?”
当啷一声,酒壶坠地。
叶残心冲韩卿张开手,歪着脑袋笑道,“阿卿,来——你不是要杀我吗?来,靠近一点。”
他扯开喜服前襟,露出结实的胸膛,“我把命给你。”
韩卿脸色几经变换,剑举得太久,甚至开始微微颤抖。
她犹豫了。
面对这样的叶残心,她下不了手。
“为什么不动手?”
叶残心凝视着韩卿,“你是不是终于开始心疼……”
利刃穿透皮肉的闷响骤然响起,与此同时,一只手温柔地遮盖住韩卿双眼,为她挡住飞溅来的血。
清冷的冰雪气息自身后传来。
“阿卿,不要被他的言语惑乱心神。”
一同传来的,还有叶子涵的声音。
叶子涵?
是悬崖上坐着的那个叶子涵吗?他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韩卿很吃了一惊,抬手去掰叶子涵捂着自己眼睛的手,但对方虽温柔,却固执,坚持不肯将手拿开。
“你撒手!你撒手呀!”
韩卿用力掰着叶子涵的手。
“滴——”
“任务结束。”
久违的提示音响起,遮挡视线的手指逐渐变为透明,而韩卿自身也变得轻飘飘的,开始向天空飘去。
她终于又看到了叶残心。
他躺在地上,心口处的伤还在汩汩流着血。
他要死了。
但他却在笑,甚至笑得很开心。
“阿卿,你最后是不是心疼我了?”
他开口,最后的话跟鲜血一起涌出来。
谁要心疼一个心魔!
这句话涌到唇边,却迟迟说不出口,反倒是眼眶酸涩得发疼。
死到临头却还惦记着别人是不是心疼他,怎么会有这么傻的心魔呢?
韩卿的身影从幻境空间消失了,独留一滴晶莹的液体自空中落下,落到叶残心擎起的掌心中。
握着那滴泪水,叶残心忽然大笑起来,笑声回荡在分崩离析的心魔幻境中,说不出是喜是悲,是怨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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