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黄的长衫,苍白的雪地。
长衫右边的袖口里亮着一柄剑,左边的袖口松垮垮地垂着。
是个独臂剑客。
他的衣服是最普通的麻衣,他的剑也是最普通的剑,甚至月下映出的他的脸也只是普普通通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的人。
傅红雪知道他一点都不普通。
但看他踏雪无痕的轻功,就知道他不是寻常人。
丁灵中撞上这人,恐怕连他一招也接不住。
剑客说:“你比他仗义。”
雪下只有傅红雪和丁灵中的剑,那个“他”就是丁灵中。
剑客接着说:“他宁愿舍弃兄弟,你还想着找他。”
傅红雪说:“我不找他。”
“那你为何至此?”
“我要真相。当年梅花庵的真相。”
“当年的真相你已经知道了。”剑客感慨:“你找的还是他。你总是不敢直面你的心思。”
言语是最厉害的武器,它甚至能隔空震得傅红雪的魔刀不住发抖。
傅红雪想到了杨北辰。他对杨北辰也有许多心思,他总是把这些心思藏得严严实实,到头来连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些什么心思了。
杨北辰又握住了他微微颤抖的手。
在那一瞬傅红雪仿佛抓住了突然闪过的心思,然后又把它丢失在茫然的黑夜里。
雪地之上,夜幕之下,杨北辰就是那颗不容易一丝一毫亵渎的耀眼星辰。
杨北辰有些不高兴:“你老带伤打架老好不了。”
伤痛早已是傅红雪的家常便饭,他的伤从来没有好过的时候。
现在他忽然很想快些好起来,因为那是杨北辰的愿望。
黄杉剑客又说:“你跟他正好相反。他是不懂自己心思,你是不懂别人心思。”
杨北辰真的不懂,对剑客说:“你别说虚的,丁灵中呢?”
黄杉剑客面无表情,一双死灰死灰的眼睛叫人背脊发凉:“你赢过我手中的剑,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他的剑也很薄,跟路小佳的一样薄。
他的剑招,也是路小佳的剑招。
可显然路小佳还没有到他这个境界。路小佳在一剑直刺之际能变换出七种剑招,黄杉剑客能变换出三十二种。跟路小佳对打时会感到眼前全是剑影,跟黄杉剑客对打时连身后都是剑影。
剑影从四面八方将杨北辰团团罩住。哪怕是一片雪花,也无法透过黄杉剑客的剑意沾上杨北辰的身。
傅红雪却能看出,黄杉剑客要输了。
他本就不是来争胜的。
人到了这个年纪牵挂的事情很多,剑客的剑早已不纯粹。许是长辈对晚辈的留情,许是别的什么考量,出剑的那一瞬剑客未尽全力。
剑客实在低估了他的对手。高手过招,一招败,招招败。
于是表面看来是黄杉剑客的剑意围困了杨北辰,实则是杨北辰的气场牵引着剑客的剑。待得三个气场落毕,杨北辰将剑一立。
破!
炸裂的气场化作万千气剑,反将黄杉剑客裹挟在内。剑客自知此招厉害,趁着气剑未至反向跃退,才免得万仞交叠的下场。
剑客是个干脆的人,把剑一收:“败了。”
放在年轻时,他还没这么豁达。
杨北辰从他的剑里看出同路小佳一样的善意,便将剑阵收起,问他:“你该告诉我丁灵中的下落。”
剑客说:“我只说告诉你一个秘密。”
“你的秘密是什么?”
“路小佳对你心仪已久。”
杨北辰:???
傅红雪:!!!
路小佳确乎喜欢杨北辰很久。
从前杨北辰放羊的地方往西不远有片花生地,那就是路小佳的花生地。
路小佳隔三岔五就要来看看他的花生,看着看着反而看上了杨北辰。杨北辰看来也是个爱花生的人,他总是领着他的小羊过来给花生除虫和浇水,时不时还偷摘两颗送嘴里。路小佳从不介意别人偷他的花生吃,特别是像杨北辰那么好看的人。
后来天冷下雪,花生地没了,杨北辰换了个放羊的地儿,路小佳才意识到生命中失去了两样重要的东西。
愁闷的心思会反映在剑上,路小佳本来轻灵的剑路就变得阻滞起来。
他的师父荆无命就想,或许当徒儿得到他想要的,他的剑也就顺畅了。
没想到杨北辰对他优秀的徒弟一点好感都没有:“可我不喜欢他啊。”
更要命的是被赶来的路小佳一字不落地听在耳朵里。
气氛变得尴尬。
连刚刚有点小确幸的傅红雪也惴惴不安。
他从路小佳身上想到自己。要是哪一天杨北辰也对他说同样的话,那可怎么办呢?
路小佳坦然地说:“没关系,我会让你喜欢我的。”
还是有人第一次当面跟杨北辰告白,杨北辰不知怎么应对的好,只好客套:“有缘再见。”
路小佳恋恋不舍:“这就再见了么?”
杨北辰才想起他还带着伤:“你要留下养伤也行。”
路小佳摇头:“算了,他比我更需要照顾。”
路小佳抬手指着傅红雪。
杨北辰才发觉傅红雪有些不对劲。
他的脸比雪还要白,眼中渗出带血的泪。
杨北辰从没见过这等症状,只听着路小佳逐渐远去的声音:“是癫痫。”
路小佳已被师父带走。
傅红雪的身子不住地抽动和痉挛,红着眼催他:“离开我快走!”
杨北辰怎么可能丢下朋友走掉。
他只稍迟疑,傅红雪已像一头饿狼将他扑倒在地。
饿狼的爪子捏得他两只肩膀隐隐作疼,连护体真气的蛋壳都扛不住。紧接着,爪子将他的上衣撕开一道口子。
杨北辰感到一丝惧意。他犹豫着该不该把傅红雪打晕。
傅红雪忽地从他身上翻下去,仰面卧倒在雪地上,右手握拳往左手手臂猛地一击。
骨头碎裂的声音。
杨北辰看得呆了。傅红雪真的会自己伤自己。
傅红雪还想捡起横在雪地上的魔刀。
杨北辰赶紧把刀踢得远远的。他猜傅红雪得拿刀割他的腿。
傅红雪一计不成,又要运掌往天灵盖击去。
杨北辰连忙按住傅红雪的手。
傅红雪嘶声大哭:“你别管我。我本不该活在这世上的。”
难受是会感染的。杨北辰也替傅红雪难受。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得这种病呢?难怪当初给傅红雪验伤的时候,他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好皮。
傅红雪的嘴角开始吐出白沫,他的两只眼睛瞪得很大,浑身抽筋得仿佛那具身体已不是他自己的身体。
杨北辰不是奶爸,他根本不知道如何应对各种疑难杂症。
只能下个气场听天由命。
山河无恙,人间尽安。
傅红雪呼吸变得均匀,脉象也终于和缓下来。
杨北辰擦擦额头的汗,大雪天地能将他吓出身冷汗着实不易。
傅红雪第一次在清醒的状态下挣脱迷狂。从前他总要把自己伤得很重,让自己在筋疲力尽中睡去。
他用不可置信的目光看着杨北辰,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在梦里很多话能说出口的,他问杨北辰:“我能呆在你身边吗?”
傅红雪的问题总不如荆无命那么显白,这叫杨北辰觉着傅红雪是害怕再发病,想要他的气场时时盯着。
杨北辰是不排斥组固定团的,大方地答应下来。
傅红雪感到无比地兴奋,哪怕是在梦里,也叫他激动不已。
后来他发现这不是梦。
杨北辰给他接骨的时候,他的左手疼得厉害。
傅红雪心里愈发紧张。如果不是梦,是杨北辰愿意和他在一起了么?他想再问一次,他又不敢再问一次。要是两次的答案不一样,他该如何是好?
杨北辰说:“在你的病治好之前,最好呆在我身边。刚刚多危险啊,你差点就把自己拍死了。”
傅红雪有些失落。杨北辰好像是说病好了就不要他了,要是这样的话傅红雪倒宁愿自己的病永远也不好。
杨北辰又道:“等我找到我的小羊就带你回中原,中原可多神医了。”
傅红雪想帮帮杨北辰的忙:“你要找的是什么羊?”
“他的腿很长,快能赶上仙鹤的腿那么长。纯羊图谱上面说,边城是羊五的家。”
杨北辰又把羊六拿过来比划,羊五光腿就有羊六那么高。这么一只羊应该都是格外显眼的,可是杨北辰在边城找了小半年愣是没下落。
傅红雪总感觉在某个地方见到过这种长腿的羊。
他实在太疲惫,回忆着回忆着真的陷入梦乡。
等到再醒来他才想起还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丁灵中去了哪里?
杨北辰告诉他一个不幸的消息:“丁灵中死了。”
昨夜傅红雪睡下后,杨北辰沿路去找丁灵中的下落,正赶上丁家来给丁灵中敛尸的队伍。听说丁灵中是因左臂被硬生生砍断,在雪地里失血而亡的。
傅红雪心里咯噔一下:“荆无命杀了他。”
“他毕竟差点要了路小佳的命。”
杨北辰对丁灵中没有一点好感,要不是路小佳和傅红雪都保他,杨北辰也不会放过丁灵中的。
傅红雪无语良久。他在想该不该找荆无命报仇。
帐篷外响起个女子的声音:“这个仇我们丁家非报不可!”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