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节哀

小说:皇兄 作者:耿灿灿
    赵妃疯了十几年, 鲜少有清醒的时候。

    上一次清醒,她认出了自己的孩子。她的孩子是个很漂亮的少年,他的眼睛和她一样, 生得宝石般的黑亮。

    他有个凶兽般的名字, 叫班哥。百兽之王, 唯虎独尊。

    他不像她美梦里那般平凡而快乐地活着,他回到了永安宫,冷漠地站在她面前。他和她对视,平静的目光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她知道, 他已经意识到她的清醒, 但他装作不知。他甚至连声“母亲”都没有唤, 他唤她“赵妃”。

    她心想, 或许他是恨她的, 恨她将他生下来受苦, 恨她一厢情愿改变他的命运, 恨她抛弃了他。

    她何尝不恨呢她也是恨的。

    她恨家人将她送进宫里争宠,她恨自己爱上了皇帝, 她恨皇帝爱她不如她爱他十分之一。

    当初寻死婴自焚,未尝没有报复之意。她要皇帝永远记住自己,记住他的蕊娘被人逼死。

    说来也是奇怪,她和皇后斗了那么久, 临到最后, 她对皇后的恨意反而是最轻的。与其说恨, 不如说是嫉妒。

    她嫉妒无论自己做什么,都无法撼动皇后的地位。像是永远都不会为皇帝宠爱谁而恼怒, 皇后从来都是宽容大度的, 哪怕好几次被她盖过风头, 皇后也从不着急。

    她疯了之后,皇后曾来探望她。

    那时她短暂清醒,皇后坐在她床边,柔美的面庞透出几分同情“只差那么一点,你就能取代我,可惜,你满脑子只有男人和爱情。”

    想得到皇帝的爱情,难道有错吗

    她不明白,她想让皇后说清楚,可她不能了,她的神智又开始模糊。

    人生最后一次清醒,赵妃坐在门边,殿外颓败的土地重新发出新芽。

    春日的暖阳洒进屋里,她静静等着宫人将班哥请来。

    她还没有唤过他的名字,没有听他喊一声“母亲”。如今她已经不想要皇帝,也不想要爱情,她只想将她的孩子刻进记忆里,发疯时能够梦见他就好。

    赵妃想起宝鸾来,她心中充满愧疚,发疯时她曾伤害过这个孩子,她已经是个废人做不了什么,她希望班哥能够替她抵消一些罪孽,好好照顾宝鸾。

    赵妃许久没有开口说话,她几乎忘了该如何咬字,她声如牛哞般练习班哥的名字“班班班哥。”

    等他来了,她就能这样唤他。

    赵妃等啊等,从正午等到日落,派出去的那个宫人终于回来。

    宫人没有带来班哥,带来的是一个宦官。

    这个宦官,是太上皇的人。他手里端了一碗汤药。

    宦官道“赵娘子,谢恩吧。”

    赵妃死了,死在上巳节后第三天的春夜里。

    这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宫宴依旧热闹,人们照常为春日的新诗而狂欢。

    无人为一个宫妃的逝去而悲伤,他们甚至不记得赵妃是谁。

    礼部忙于太子大婚的事,无瑕为一个失宠的宫妃大办丧事。但丧事还是要办的,一切从简即可。

    赵妃停棺于朝阳殿三天,前来祭拜的人寥寥无几。

    赵阔在棺前洒了几滴老泪,眼泪尚未擦干净,转头问起班哥近来功课学得如何。

    班哥冷淡瞥了赵阔一眼。

    赵阔原本没觉得有什么,被班哥冷漠的目光一探,莫名有些心虚。但他仍觉得班哥不该为蕊娘的死太过伤心。

    蕊娘早该死了,她不人不鬼地活着,折磨自己折磨赵家人,如今死了,也是一种解脱。她解脱了,赵家也解脱了。

    从蕊娘出事那年起,这个女儿在赵阔心里就已经死了。他以为她会早早地死去,却没想到皇后竟然能容许蕊娘在朝阳殿活这么多年。他猜不透皇后的心思,也猜不透太上皇的心思,现在就连便宜外孙的心思也猜不透。

    赵阔偷偷打量班哥,披麻戴孝的少年一身缟素,面无表情跪在灵堂前,三天三夜的守灵令他面容略显苍白,他垂着眼,浓长的黑睫覆下来一片阴影,丧母的哀恸令他身上多出一分脆弱,这份脆弱添在一个美少年身上,尤为动人。

    和赵阔同来的赵福黛忍不住出言宽慰“殿下,请节哀,姑母在天之灵,定不愿看见殿下为她神伤。”

    班哥没出声,微微颔首,就当是回应了。

    赵福黛比班哥大上三岁,去年赏菊宴有心竞选太子妃之位,可惜太子当时无意择妃,后来去了江南道一趟,回来后就定下了婚事。那陈家的小娘子名不见经传,一跃成为未来太子妃,赵福黛自问不比陈四娘差,这桩婚事没能落到她头上,说不羡慕是不可能的。

    但是再羡慕也没用,太子妃之位已经被人拿去,她的婚事只能另择。

    赵福黛想得很明白,她败给陈四娘,不是因为家世相貌才华,而是因为陈四娘的祖父陈左仆射是孤臣。

    东宫择妃,需要孤臣。可长安城其他人家并非如此。

    赵家根基深稳,她年轻貌美,可供她选择的婚事太多太多,不必着急。

    赵福黛今日第一次见班哥,进宫祭拜前,她早已悄悄将这位表弟的事打听清楚。

    祖父夸他异常聪慧,并非寻常同龄小子能比,就连家中几位年长的哥哥也无法与之相比。

    祖父一向严厉,鲜少这样夸过谁,能得他夸赞,想必表弟定是位十分出色的人。

    赵福黛进殿后见到班哥,赵阔所言异常聪慧她尚未得知,但所谓出色,确实如此。

    表弟的相貌气质,令人过目难忘。

    可惜,年岁小了些,要是长上一岁,那该多好。

    祖父说了,对待表弟不必像之前对待表妹那般疏离,赵家人和表弟越亲近越好。赵福黛原本想多安慰班哥几句,话还没出口,被班哥一个眼神挡回去。

    他示意他们该离开了。

    赵家人没想过多留,之所以停留于此,是为了表示自己对班哥的关心。

    很显然,班哥并不需要他们的慰藉。

    赵福黛皱眉,对于班哥的冷淡有些不满。赵家人将是表弟日后最大的助力,无论他以后是留在长安也好,去封地也罢,要想谋事,必然离不开赵家的帮助。

    表弟是和赵家坐同一条船的人,赵家人才是他真正的家人,他应该对他们亲热些才是。

    然而赵福黛再有不满,也不会当面表露情绪。她和赵阔一样,为班哥此刻的冷漠寻了一个恰到好处的理由承受丧母之痛的人,对谁都是淡漠的。

    赵家人走后,班哥抬眸,眼里的不耐烦展露无遗。

    他不喜欢赵家人,也没打算和赵家人同坐一条船。

    就算没有赵家,他为自己定下的康庄大道亦能走得很好。

    班哥起身,走到棺木边,他扫掠一眼,赵妃面容祥和躺在棺材里,华服鬓钗,昔日的疯狂狼狈毫无痕迹,宫人将她打扮得美丽而优雅。

    人死了,反而比活着的时候更体面。班哥讽刺扬笑。

    这几日人人都让他节哀,可他有什么哀好节

    生老病死,世间常事。人都死了,再多的哀伤又有何用,哭瞎眼也无法让人死而复生,何必浪费时间精力去哀思。更何况这里面躺着的,是他并不熟悉的母亲。

    很小的时候,班哥就发觉自己对生命的逝去毫无感觉。

    幼年第一次养狗,伴了两年的土狗死后,他第一反应不是伤心,而是将狗煮熟吃进肚子里。

    死了就是死了,活不过来,为何要掉泪

    反正要处理尸体,与其被蚁虫啃噬,不如被他吃掉。

    吃完狗肉后,他骗光了那个踢死狗的屠夫的全部家当那时候尚不知世间有杀人这种简单的解决方法,若知道,他应该是会直接杀掉屠夫的。

    屠夫害他没了乐子,他必须报复他。

    后来他搬走后,又有了新的玩伴,这次不是狗,而是村头一个傻子。

    傻子很傻,好在够听话。傻子像狗一样陪着他玩耍。

    可惜乐趣不长久,傻子很快死了,被里长的儿子打死了。

    发现傻子尸体时,他没有悲伤只有失望,又没有人和他一起玩了。

    他没有吃傻子的肉,因为他不饿,他将傻子埋到他们常去玩耍的花田里,然后专心发泄自己的失望。

    里长儿子死在山上时,面目全非,全身上下没一块好肉。

    他第一次尝到杀人的好处简单又快乐,他心中的郁结之气一扫而空。

    遗憾的是,郁婆似乎发现了他杀人的事,她想尽办法让他变得和她一样对人充满善意充满同情心,他不明白,他为何要充满善意充满同情心

    郁婆将他送进寺庙学武,希望他能在佛法的熏陶下改变性情。

    他喜欢学武,因为这能让他变得孔武有力,但他不喜欢学佛法。什么大慈大悲,往生极乐,人活一世,活的是当下,有没有来生都不一定,为一个死后才能知道的极乐天地拘束自己,不如一刀直接了结。

    众生平等,说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又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善人与恶人平等,岂不笑话。

    戒六欲登极乐,何尝不是另一种贪欲这样的教化,要来何用。

    他需要在佛寺学武,所以他没有露出任何不满,那个同他论佛法的和尚后来也下山还俗了,他不必担心任何人戳破他,他的伪装越来越炉火纯青。

    对于赵妃的死,班哥内心毫无波澜。

    上巳节那天从太极宫出来的时候,他就隐隐察觉到,或许他即将失去些什么。

    得知赵妃死讯时,他恍然大悟,原来他要失去的,是自己的母亲。

    班哥取下花瓶里一株雪白的杏花,小心翼翼插到赵妃发髻上。

    郁婆说过,赵妃喜欢杏花。

    班哥摸了摸赵妃的脸,凉得像冰块,他手指一缩,猛地将棺盖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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