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兄弟

小说:皇兄 作者:耿灿灿
    夜幕流光璀璨, 烟花一声声炸开,众人仰头惊叹。

    绚烂彩烟勾勒的少女光影小像映入班哥眼中,他目光柔和, 未来及多看, 身后袁骛轻声道“殿下,莫要多事。”

    班哥目光凝向前方。

    巍峨的高殿之上,太子直挺挺地跪着。

    焰火若隐若现, 紧闭的殿门轰然一声, 像极了方才皇后高高举起险些落下的耳光。

    母子失和,无可挽回。

    皇后今晚的举动, 已经彻底宣示她对太子的失望。

    明日天一亮,全长安都会传遍皇后痛骂太子不仁不孝不堪为君的言论。

    身为一国之母,她只能宽容, 可身为母亲, 她天生占据统治自己孩子的权利。

    世人推崇的孝道,给了皇后在太子身上施加血腥的正当理由。

    袁骛面色平静,再次道“六殿下, 走吧。”

    班哥“袁二郎, 我有一事不解,二郎可否为我解惑”

    袁骛眼无波澜“殿下请讲。”

    班哥“二郎既不侍皇后, 又不侍太子,难道是想做纯臣可据我所知, 二郎的恩师崔尚书, 就从无纯臣之心。”

    袁骛眉心微皱, 敷衍答道“我身为臣子, 自是忠心侍君。”

    班哥唇角浅笑, 从袁骛身侧擦肩而过, 袁骛伸手阻拦。

    班哥推开那只好心伸出的臂膀,大步朝前。

    李世满头冷汗,心头仍是被刚才皇后的声色俱厉骇得惊跳不已。

    他脚步越来越快,恨不得早早离了这是非之地,连天上炸响的烟花都不曾看,只顾着埋头走路。

    忽然李皎喊住他“二兄,你瞧。”

    李世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夜色深深,噤若寒蝉匆忙逃离的人群中,一人背道而驰。

    今夜皇后训斥太子,他们几个皇子皆是无辜牵连。

    而太子跪于长明殿前,是耻辱,亦是逼迫。

    没有谁愿意卷进这场漩涡中,他们身为皇子更要慎之又慎,此时最好的选择,便是惶恐离开。

    李世跺脚骂道“死小子害人精”

    若只太子一人跪,他们尚能“心惊肉跳”地离开。

    可若有人陪太子一起跪,主动亮出一张兄弟友爱牌,他们同样身为兄弟,此时继续离开,就要三思而后行了。

    黑黢黢的长阶,夜风吹过,凉寒之意扑面而来。

    太子犹如入定,后背挺直,清贵的面庞平静从容,即便是跪,一身孤傲之气不减反增。

    身侧窸窣的动响传入耳中,有人撩袍跪下,快速握了握他的手“大兄,六郎来了。”

    太子诧异,半晌未言。

    许久,太子声音哽咽“多谢。”

    班哥低垂长睫“这是弟弟该做的。”

    不多时,李世和李皎相继返回,就连因为痴傻未曾被召的李延也被无地发泄的李世派宫人找来,陪着跪了一晚。

    直到第二天,宝鸾才知道昨夜班哥等人迟迟未归的原因。

    得知兄弟五个跪了一夜,宝鸾睡意全消,掀了被子就要下床。

    傅姆伺候宝鸾穿鞋,使眼色让宫人们拦住宝鸾。

    花朵般美丽的宫人们想尽办法讨好宝鸾,试图转移宝鸾的注意力,好让傅姆为宝鸾添衣梳妆。

    宝鸾在人群中寻出玉壶,继续问她话“把你听到的话从头到尾说一遍。”

    玉壶便将宫里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些话全都说出来。

    皇后如何训斥太子,太子如何顶撞皇后,皇后险些失手掌掴太子而太子跪于长明殿前,其他几位皇子如何去而复返陪着太子一起跪,诸如此类的事,一一道来。

    宝鸾的手一直紧捂心口,听到最后,攥成拳头的手方才垂下。

    法不责众,同样的道理,孝也不责众,一位母亲,可以以孝道压制她的一个儿子,但她不能以孝道压制她全部的孩子。一个人跪在她面前,是为不孝请罪,可若所有的孩子都跪在她的面前,那问题便不是出在一个儿子身上,或许世人会问,这位母亲,当真是慈母

    若是慈母,怎会逼得她所有的孩子一起下跪请罪

    宝鸾的心缓缓平静下来,待玉壶说完,她脸上已经不见慌意,淡定地将脸抬高,好让傅姆画眉点唇。

    她思忖半晌,忽然想到什么,问“你说是谁第一个返回去的”

    玉壶答“是六殿下。”

    宝鸾眼梢渐渐露出笑意,朱唇抿了又抿“是他,我就知道是他。”

    傅姆窥出宝鸾眼中的激动和欣喜,透着一抹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得意和骄傲,傅姆既担忧又无奈,张唇欲说些什么,终是未能成言。

    昨夜的事闹到朝堂上,吵得人声鼎沸,大臣们的争执几乎掀翻含元殿的屋顶。

    今晨的朝会,皇后和太子皆未露面。

    皇后称病,太子亦称病。只不过皇后是假病,太子却是真病。

    跪着吹了一夜的秋风,太子风寒侵体。连同陪跪的李延和班哥,也病倒了。

    圣人坐于龙座之上,面对满殿吵翻天的朝臣,无力招架,烦躁不已。

    他既忧心皇后的身体,又担忧太子的病情,左右为难,满心皆是一个忧字。

    皇后无疑是个好妻子好同伴,她对他的忠诚,无人可敌。没有皇后,就没有如今的他。

    可太子何尝不是个好儿子这个儿子生于苦难之时,是他唯一一个手把手带大的孩子,也是这些孩子中,最像他的一个。

    圣人无法在妻子和儿子中做出抉择,百般纠结之时,他忍不住生怨,这是他时隔多年,登基为帝后重新对太上皇生出的第一份怨意。

    他像从前初初落魄犹存傲骨之时那般,怨太上皇的,更怨太上皇为了权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无情。

    哪怕他已做了十几年皇帝,每每想到身在太极宫的太上皇,仍会左右环视,小心翼翼。可今天,他心里的怨不再压着藏着,一想到皇后和太子间的矛盾,他就不由自主将这份过错扣到太上皇头上。

    若是太上皇肯放权,皇后那般温柔的女子,何必为了让他坐稳帝位而投身权力的争斗

    她不仅劳心劳力替他批阅各地上报的折子处理政务,而且还不遗余力地在人前昭显他身为皇帝的威严,她从不抱怨从不喊累,虽然有时候行事过了点,但那都是为了护着他。

    因为皇后,他才能得了这十几年的自在,在这世上,没有人比皇后更懂他。

    圣人心想,太子一时年轻气盛,所以才和皇后生出矛盾,但他们总归是亲母子,亲母子没有隔夜仇,兴许过了这阵子,两人又言归于好了。

    圣人自我宽慰一番,注意力重新转到朝堂上。

    漫天的口水,吵吵嚷嚷。

    圣人叹口气,多次出言劝和,效果甚微。

    闹到最后,圣人索性捂住耳朵,喊道“退朝,退朝要吵回家吵”

    满殿喧嚣这才停下来。

    齐邈之守在丹凤门外,下朝后继续争吵的大臣们在宫道上晃悠悠地边走边斗嘴,望见骑在马背上哈欠声连天的齐邈之和他腰间挂着的长剑,不由露出几分轻视鄙夷,路过宫门时,声音却下意识敛轻,脚步加快。

    齐邈之懒得理会这群人,一颗脑袋高高昂起。

    等了许久,人群后一辆宫车遥遥驶来。齐邈之立刻打马迎上去。

    “回去,不准去东宫。”齐邈之早猜到车里的人是宝鸾,一手挑开帷帘,凶巴巴对车里道。

    怕宝鸾不听劝,齐邈之威胁车夫“今日你若敢赶车去东宫,我定取你全家性命。”

    可怜车夫吓得瑟瑟发抖,手都握不住缰绳,朝宝鸾求助“殿殿下。”

    宝鸾安抚这可怜的车夫“你下去吧,我自己赶车。”

    齐邈之却不肯放过车夫“纵使你不赶车,只要她迈进东宫一步,我仍取你全家性命。”

    车夫跪在地上磕头“殿下”

    宝鸾手一挥,齐邈之接住半空中甩来的马鞭,横眉相对“除了东宫,今日你想去哪都行。”

    此时前往东宫探病,无疑是站队太子。

    皇后已经烧起怒火,她不会宽容任何一个和她做对的人。

    齐邈之“即便你前去探望,也帮不到太子半分,说不定还要拖累他日后分出精力护你这个妹妹。”

    宝鸾瞳孔一缩。

    她何尝不知此时前去东宫誓必得罪皇后所以她没想光明正大前去,而是想着出宫后悄悄乔装,假借做客崔府的理由,中途偷偷去一趟东宫看望大兄。

    姑母不是个多嘴的人,她不会拆穿她。

    她只是去看大兄一眼,只要大兄身体无恙,她说上几句话就走,不会惊动任何人。

    谁曾想,齐无错竟会在宫门处拦她。

    良久。

    宝鸾咽下不甘的一口气,纵使她不愿听教,也不得不承认,齐无错话糙理不糙。

    未曾纠结太久,她向来是个知错就改的人,坐回车里,吩咐车夫“上来,回去。”

    齐邈之踢开车夫,纵身一跃跳到马车上,拉住缰绳“我正要进宫,刚好送你一程。”

    宝鸾在帷帘后道“什么正要进宫,你分明是在此处守株待兔。”

    齐邈之挥手一鞭“对啊,我就是来守你这只兔子的,这不被我逮住了”

    宫车驶回拾翠殿,齐邈之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一半,待宝鸾进殿,他召来一个小黄门,让人盯着拾翠殿,只要殿内有人往出宫的方向去,立马报信。

    吩咐好一切,他这才离开,转身朝皇后所在的紫宸殿内殿而去。

    宝鸾数着数,觉得齐邈之差不多走开了,重新迈出大门。

    小黄门甚是焦急,刚要跑去报信,眼睛一眨,小公主收回脚步,没往宫门的方向去,而是改去旁边不远处的清思殿。

    小黄门松口气,继续不动声色盯梢。

    紫宸殿。

    圣人下朝后来过一回后又走了,皇后仍是“病容憔悴”躺在榻上,榻边多出十几道等候朱批的折子,女官奉上皇后喜爱的紫毫碧玉笔。

    外面传来动静,女官禀道“国公爷来了,娘娘是否”

    皇后挥挥手,示意女官无需收起折子和笔,继续斟酌亟待处理的政务。

    齐邈之大大咧咧走到皇后榻前“娘娘,身体可好”

    皇后眼都没抬,咬着玉笔“死不了,尚能保你二十年富贵。”

    齐邈之“二十年哪够,以娘娘如今的年岁,至少能再保我六十几年富贵。”

    皇后笑道“六十年那得长命百岁了。你今日说话怎这般甜嘴,又闯什么祸了”

    齐邈之酝酿半息,在榻边坐下。

    昨天半夜,他便得知太子长跪的消息,这不是个好兆头。

    从前皇后尚顾及几分母子亲情,就算打压太子,也没有动过杀心。

    可是昨夜太子被斥责后不但没有离开,而是长跪殿前反将一军,今日又传出风寒侵体的消息,这是以退为进,以弱者的身份占据天时地利人和,将一个被强势母亲压迫的儿子形象展现众人面前。

    更何况,昨夜和太子一同跪着的,还有其他几位皇子。

    或许旁人不清楚,但他是知道的,他这位姨母,绝不允许任何人的忤逆,哪怕是她自己的儿子,也不行。

    齐邈之隐隐察觉到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他内心的不安在今早看到宝鸾出宫的那刻达到顶点。

    齐邈之半真半假试探道“姨,长安闷得慌,我想去洛阳看看,一个人没意思,要不我带融融去吧,对了,小善若是愿意,也让她一起去。”

    皇后的目光从折子转到齐邈之脸上,齐邈之迎上她锐利的视线“等我回来,再说娶亲的事吧。”

    皇后笑了笑,“许久未曾听你唤我一声姨母,今日倒稀奇,竟肯开口唤人了。”

    齐邈之身体绷紧。

    皇后“带融融去吧。”

    齐邈之“那小善”

    皇后眼含深意,点了点他的额心“小善留下,她身子弱,经不起舟车劳累。”

    齐邈之袖下攥紧拳头,若无其事应了声“好,那我先问融融去不去,她要是不去,我就在长安附近逛逛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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