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第 74 章

小说:皇兄 作者:耿灿灿
    一间窄小阴暗的牢房里, 高处小窗流进几缕月光,映出江南郡公披头散发的消沉面容。他身上仍穿着当日得召入京时的锦衣,腰带和束发金簪已不在, 连同贴身佩剑一起早就被卸下。

    为防牢中人自戕, 除了蔽体的衣物,身上不允许留下任何利器。

    江南郡公艰难地用指甲在墙上划出一道印子,以此标记数日子。

    算上今天, 已经整整两个月, 从他被枷锁拿下到关进这里,没有人刑讯,没有人问审, 除了送餐的狱卒, 他至今未见到任何人。

    关押他的牢房,是间四四方方结实狭窄的屋子,说普通又不普通,因为它没有寻常大狱的脏臭, 外面也没有犯人凄厉的嚎叫声。这里的铺盖很干净,每日二顿饭菜准时送进来,偶尔放碗的格子门打开, 能窥见外面行走的人, 脚上全是一双双翘头官靴。

    从看见外面的全是官靴而无犯人时,江南郡公就恍然大悟。这里不是刑部也不是大理寺, 是宫里的昭狱。从抓人到定罪,只由天子说了算,无人能插手的昭狱。

    可是下旨抓他的, 肯定不是皇帝, 因为他是接了皇后的密诏才进京。动用昭狱, 皇后必须要知会皇帝,皇帝既然同意,说明皇后已经说服了皇帝。

    牝鸡司晨,皇后的权势,竟到了这种地步。

    身为久不入京的藩臣,江南郡公对京中的形势尚抱有几分念想,但在昭狱待了这些天后,再愚蠢的人也能明白皇后要做什么。

    江南郡公痛苦地捧住脑袋,内心深处升起的是对皇后的愤恨和无穷无尽的悔意。身陷囹圄的原因,他已经猜出十之八九。

    太子出巡江南时,他曾和太子有过一次私密会面。

    那次密谈,他向太子表达了自己的忠心。太子吩咐他做的事,他也做了。

    江南郡公,想更进一步。更进一步的捷径,便是提前得到新君的赏识。

    为富贵长久之计,江南郡公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他唯一做错的,就是太过心急,既选错了时间,也选错了人。

    在昭狱关两个月不算长,听说关上一两年的都有,但他入昭狱两个月,太子却无所行动,要么是太子放弃了他,要么是太子至今没有察觉。

    被关得快要发疯的江南郡公,狠狠地在心里将连累他的太子腹诽数遍一个连妇人都斗不过的储君,日后登基,只怕也难有作为。

    狱卒又来送饭,这一次,除两个馒头外,多了碗莲子粥。

    江南郡公警惕地盯着那碗莲子粥,手里紧攥着平时充饥的馒头,迟迟未曾下口。

    狱卒见他不肯吃,笑道“你不吃算了,白瞎了人的好意。”

    江南郡公敏觉地抓住话里的意思,紧张问“谁的好意什么好意”

    狱卒没有说,收起食盒离开。

    江南郡公难免失望,不过他没有失望太久,格子门再次打开时,狱卒带来一个穿黑衣服的人。

    “莲子先苦后甜,难道郡公无意我的莲子粥”黑衣人低低笑问。

    江南郡公惊异地扑到格子门上,紧张的面容带着几分希冀“阁下是太子殿下派来的”话问出口,他自己都觉得不可能。

    太子的人不会来昭狱,要来早来了,不会等到现在。他被下昭狱,太子的处境只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黑衣人冷嗤“难道宫里就只一位殿下”

    江南郡公立刻反应过来。他的语气更加郑重,小心翼翼试探“不知是哪位殿下”

    黑衣人道“郡公,借手一用。”

    江南郡公从格子门伸出手,掌心随即被写下一个字。

    六。

    黑衣人笑问“郡公可想继续一尝莲子粥”

    江南郡公一眨不眨地盯着手心并不存在的字,身体不自觉绷得更紧。昭狱不是好进的,能够派人自由进出昭狱,这位素未谋面的六殿下,他想做什么

    黑衣人见他久久不答话,心里好笑,难道还要考虑难怪那位明婉县君眼中无人,原来是家传。

    江南郡公府都快被人抄干净了,谋逆的重罪治下来,他刘家在江南几十年的根基积累毁于一旦,要想日后东山再起,还不一定有人愿意扶持,殿下愿意示好他,这人竟然还在这里考虑

    眼看人转身离开,江南郡公急了,他忙忙道“阁下留步”

    黑衣人不耐烦,面上仍是客气的“郡公请讲。”

    江南郡公嘴唇嗫嚅,问出他最想知道的事。黑衣人大方解惑,但凡江南郡公问的,能说的都说了。

    皇后派出的人现在应该已经到了江南,江南郡公门下得力的官吏和亲戚,一概杀之。至于江南郡公,皇后不会杀他,她会留着他以示效尤。

    至今没让人刑讯,就是因为没有必要,皇后不需郡公认罪服软。如今在皇后眼里,江南郡公是个不知好歹惹她生气的人,是个和太子勾结妄图扳倒她的人,她的大度或许会给犯小错的人,却不会给这种人。哪怕再有治下才能,皇后也不会给他一丝一毫的机会。

    “郡公现在可以想想,以后去哪里。”这里去的,当然只能是流放之地。黑衣人语气轻松地说“苦寒的地方不少,苦之又苦的只有那么几个地方,虽然不能更改皇后的决定,但路上打点一二,殿下还是能做到的。”

    江南郡公脸上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窝深陷的面庞显得更加颓然。对于皇后的雷霆震怒,他不能说没有一点准备,但亲耳听到和心中猜想是两码事。常年习武的魁伟身体,此刻要靠双手撑墙才能站稳,眼睛直直瞪着前方,目眦欲裂。

    “可否救下我的门生们保命即可。”呆滞半晌后,绝望的江南郡公出声哀求。

    黑衣人不为所动“郡公,莫要强人所难,你家里人无碍,已是万幸。”

    江南郡公当然知道自己是在强人所难,他不是个傻子,虽然走错路下错棋,可还是想尽力挽救一二。

    他的门生们,是他多年扶持的心血江南郡公府多年来在江南道稳坐当地世家之首的位子,就是因为他处处有可用的人,所以才能一直把持江南的财政税收。

    来人背后那位殿下的意思,江南郡公慢慢揣测,觉得应该错不了。

    此刻皇后派去接管江南的官员,或许能杀郡公府门下的人,但他们能将江南的财权把在手里吗县官不如现管,皇后的人知道地图上没有标记的各处肥田水田在哪吗湖盐海盐铜矿铁矿每年除上报朝廷的数目外又隐了多少

    账本上看不见的,才是江南财权的真正所在。

    皇后一个深居内宫的妇人,也许在弄权方面有几分擅长,但对于地方上的事,一个里长都可能比她知道得多。更何况皇后现在只要杀鸡儆猴,震怒之下,怎么可能让他这个惹她生气的人,将功折罪继续协助治理江南

    六殿下,竟看得这般长远。若要握住江南以后的财权,没有比他这个最熟悉江南的江南郡公更好的人选。

    江南郡公弄明白六皇子看重的东西后,再次试图说服“殿下愿意看顾我这深陷泥沼的人,是我几世修来的福气,日后若能为殿下鞠躬尽瘁,我的那些门生”

    “当然是你的福气”黑衣人打断他,冷笑提醒道“鞠躬尽瘁,有郡公一人就够了。郡公若想喝殿下的莲子粥,以后回江南,心中要时刻谨记,江南只有一个主人。”

    江南郡公暗自哀恸。为了更进一步,当日他才攀附太子殿下,如今落难,连后路都要求人。

    江南郡公没有考虑太久,因为他不得不应哪怕日后只能做江南的一条看门狗,他现在也只能应下除了六殿下,至今无人愿意看顾他,这恐怕是他日后东山再起的唯一一条路。

    “殿下何时能让我回江南”

    “该你回去的时候,自然会回去。”

    江南郡公沉吟片刻,谨慎地提出最后一个要求“让我见殿下。”

    黑衣人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格子门放下,重新留江南郡公一人独对月光。

    第二日,狱卒备下热水和新衣服,江南郡公得以洗了他两个月来的第一次澡,换上湖绸新袍,依旧没有腰带和束发簪子,只有一把梳子用来整理头发。旧衣服仍在,狱卒道“过了今晚,你还是得穿这个。”

    月亮重新爬上高窗外那株大松树时,紧闭的牢门打开,一个人影信步迈进来,闲雅的姿态,仿佛只是从自家后院赏月路过。

    江南郡公瞬间认出来人身份,即使没有见过,这份清贵沉稳的气势也足以辨认。

    他匍匐跪地,声音哽咽“殿下亲见,臣感激不尽。”

    风帽下露出班哥俊美无俦的容颜,他上前扶起这突遭大难日日煎熬的老臣,清朗柔和的声音抚慰道“郡公受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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