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一更

小说:皇兄 作者:耿灿灿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可今天的月亮已经硕满如盘,不必等十六。

    夜似泼墨般遍染长安,月光与灯火相映。秋桂馥郁的芬芳随晚风吹过百姓门户, 清冽的香染上烟火气, 如雾似云, 如纱似波, 一丝一缕尽笼热闹, 有孩童的玩闹声,有小贩的叫卖声, 还有数不尽的团聚喜悦声。

    这声声嘈杂却温情的热闹晚风,到了王府青石大街前, 忽然摇身一变, 变成普普通通的凉风。安静,孤寂,再就是露水深重的寒意。

    风扑到二皇子面上,他打个寒颤,跨出屋的一只脚立马收回去。刚准备出去散散心的雅兴,瞬时被这冷风搅无,叹口气,转而来到窗下。

    举目一扫, 明窗外月亮白得发冷,树影婆娑犹如鬼魅,花儿堆红凑绿开得讨嫌。

    心里不是滋味的二皇子, 看什么都没滋味。

    又是一口气长叹。

    今晚中秋佳节, 幕僚和清客们都回去了, 书房外间就只一个万孝廉仍伏案写章程。

    本来今天应该在府里设酒席, 幕僚和清客们中, 好几个是外地人,留他们在王府吃顿团圆饭,是二皇子身为主人应该做的事。可他实在没心情。

    能留下万孝廉,还是因为此人深得他心,再就是他今晚需要有个人在跟前,烦闷的时候能说说话出出主意。

    万孝廉见二皇子走到门边又转回去,须臾,听得里面几声嗟叹,一声长过一声。

    万孝廉放下笔,轻手轻脚来到里间门帘外,鞠手一揖“殿下,古语道,年少不叹气,年老不狂笑。”

    二皇子挑起晶莹剔透的水精帘,慢步走出,在书案旁坐下。

    紧锁眉头,一言不发,似在深思。

    外间书案十几条,平日幕僚们办公就在这里。各人有各人的书案,上面摆的东西也不尽相同。二皇子坐的地方,是另一个幕僚的书案。万孝廉站立候了一会,不见二皇子发话,默声坐回去,继续写章程。

    他可以劝诫二皇子不要常叹息,但不能劝诫二皇子不要愁眉苦脸地静思。后者不叫忠心进言,叫狂妄愚蠢。

    烛芯重新挑过,逐渐明亮的灯光照映二皇子肃然面庞,直挺如琼玉般的鼻子下,薄唇紧抿。

    二皇子颦眉黯然“陛下今晚竟没有赐菜。”

    逢年过节,天子赐佳肴,是为恩宠。

    二皇子从军中归来那年中秋,曾得过御膳房送来的一整桌席面。今年,连道素菜都没有。

    “殿下饿了臣也饿了。”万孝廉当然知道二皇子为何有此一叹,他故意摸摸肚子,笑容可掬,岔开话题“臣斗胆,求殿下赏臣两只肥螃蟹,一口桂花酒。”

    二皇子问“要不要再来一碗竹笋炒肉”

    民间有暗语竹笋炒肉,一顿好打。是要打人的意思。万孝廉一本正经道“竹笋炒肉不好吃,臣不要,有螃蟹和酒就行。”

    摊开手,晃了晃,样子滑稽得很“殿下,行行好。”

    二皇子换上笑脸,眉头总算舒展“你呀你。”吩咐厨房送螃蟹和酒,特意强调蟹粉菜剃干净。

    厨房现有两篓大螃蟹,半斤一个的大小,八个螃蟹,添上四道新鲜的素菜,一并送进书房。

    二皇子吃着螃蟹,美酒下肚,心里还是不痛快。

    “六皇子遇刺的事,你怎么看”二皇子想到班哥,有些倒胃口。

    万孝廉原本吃得嘴巴叭叭的,一听这话,螃蟹也不香了。

    下午的时候,幕僚们还在,离去之前,一直讨论六皇子遇刺的事。得到消息时,大家第一反应,死了没没死,真遗憾。

    然后就叹,六皇子运道真高。

    叹他运道高,不是叹他没有被刺身亡,而是叹他遇刺的时机真是妙。

    叹完后,再就是羡慕。羡慕六皇子的幕僚们。在二皇子这群苦苦思索如何为主上解忧的幕僚们看来,一场刺杀,轻轻松松让六皇子解开当下难题,没有比这更幸运的事。

    毕竟,圣人的猜疑,比刺客的刀更锋利。

    他们感喟,六皇子的幕僚们,肯定烧了高香,刺客天上来。不知拜的哪个菩萨,竟遇到这种好事

    嫉妒羡慕没多久,很快就有人犀利地指出行刺可能是六皇子自导自演。如果是自导自演,那能不能利用这点趁势将六皇子打下去

    大家兴奋,当然能。消息这时又传来,六皇子是重伤。

    命悬一线,是御医对圣人的报禀,也是各家眼线打探到的实情。这就不能再做文章。

    不能趁机做文章,固然可惜,结果还没可惜完,一个大锅扣下来,黑不溜秋的锅,让人猝不及防。等晚上众人反应过来时,街市间的舆论已经沸腾。

    “六皇子怀璧其罪”的话,传遍大街小巷。

    什么叫怀璧其罪

    挡了别人的路,所以遭嫉害。

    六皇子遇刺不过短短几个时辰,街上的流言蜚语传得到处都是。

    闲话人人都会说,怎么说何时说,却是不受控制的。得有人在街头带头喊话,在茶坊酒楼挑起话题,不动声色地将流言印入人心,带动风声的走向。

    没有一整支分工明确的精良队伍,是不可能做到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迅速精准地掌控舆论。

    二皇子觉得班哥倒胃口,原因就在此他又被扯进去。

    太子的事在前,班哥的事在后,二皇子不得不烦闷。

    “刺客怎么不一刀砍死他砍不死,好歹废条手脚。用强弩瞄又瞄不准,真是废物。”二皇子忿忿捶案,破口大骂“孬蛋,软王八,小妇养的下贱材儿”

    不知是在骂刺客,还是在骂六皇子。万孝廉一声不吭,默默垂听。

    他心里有个主意,一直在等机会说。

    二皇子正在气头上,此时不宜进言。

    万孝廉也不急,听二皇子骂了一刻钟,骂完后二皇子也没能冷静下来,反而更加上头,干脆换上短打,到书房外垒的黄土地打拳。

    打拳和散步不同,散步不宜有寒风,但打拳要秋风助兴。夜色凉凉中,二皇子将萧索的夜风打得呼呼生响,总算舒服了。

    万孝廉这时缓声献策“殿下,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迎难而上。天底下的刺客,多得是。”

    二皇子一时没明白,以为万孝廉说的是另一种意思“这个时候派人杀他”他摇头“无论成功与否,对我都没有好处,若是查出来,只会让我彻底失去圣心。”

    万孝廉叉手鞠两躬,表示忠敬之意后,才开口解释“六皇子遇刺客,外面都传他是怀璧其罪,是因为他也有可能被立为储君,所以才能传出怀璧其罪四个字。可在他前面,还有三,傻的那个不算,还有两位皇子呢。他能怀璧其罪,殿下您就能首当其冲。”

    二皇子恍然,原来是这个意思。

    他敛眉沉默,没有立刻回应,走回放武器的架子旁,取出一大刀,在风里如游龙般舞起来。

    万孝廉退到廊下,看二皇子一把大刀耍得虎虎生威,心里清楚殿下在犹豫。

    正常人都会犹豫,万孝廉觉得这没什么。

    不是人人都像六皇子,动不动就拿自己的性命做赌注。在万孝廉看来,如果六皇子的行刺真是他自己弄出来的,那他无疑是个心机深沉的疯子。

    在争权夺利中,不择手段达成目的是可以理解的,但一出手就用命搏,自己的安危都不顾,不是疯子是什么

    全手全脚,才有资格角逐帝位。古往今来,鲜少有皇帝是残废人。

    万孝廉暗想班哥是个疯子的同时,又祈求二皇子能生出点疯劲。

    不必像六皇子那般多,一点点就足够。

    刀已经架到脖子上来,逼不得已,他不会出此下策。二皇子现在的处境,不进则退,没有后路。当然,三皇子的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去,但有二皇子在前面挡着,三皇子还能稍稍松口气。

    反正不管怎样,无论六皇子是不是自导自演行刺之事,他将两位兄长架在火上烤,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万孝廉想的是,轻伤,一点轻伤,让二皇子先从火上下来,放三皇子一个人在火上烤。

    至于其他的,以后再说。

    夜风飒飒拂过青瓦白墙,落红残叶无声无息落入泥土中。

    另一处王府花园,小桥流水,奇石怪树,楼阁之上,同样是一主一臣,不同的一对人,却进行着相同的一场对话。

    袁骛撩袍跪下“事不宜迟,此计有时效。借六皇子遇刺东风,才能顺理成章。再不作为,只能任人宰割。”

    三皇子颇为苦恼“我想想,我再想想。”

    “还要想到什么时候,外面的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难道它自己会过去吗难道圣人的疑心会就此打消吗”袁骛抓住三皇子腰带,大有以命相谏的架势“殿下,除了我,没有人敢为你出此计策。此时正是大好机会纵有嫌疑,也有六皇子珠玉在前,他是头一个遇刺的,我们第二个,不怕人疑,要疑也先疑他。当务之急,是撇清自己。”

    三皇子觉得自己该重重治袁骛的罪才对,哪有人敢逼皇子上赶着找苦头吃

    珠玉在前胡乱用词,又是一重罪。

    三皇子握拳,再握拳,内心深深不安,仰头对皓月,无可奈何地闭上眼。

    月光洒在面上,毫无温度。

    三皇子带着风萧萧兮的壮烈,咬牙问“刺哪里”

    袁骛“刺左臂。”语气柔和起来,恢复以往下臣对上官的恭敬和体贴“我的人经验丰富,都是江湖上行走几十年的侠客,一刀刺下去,绝不会伤到要害。”

    “只刺一刀”三皇子别的不怕,就是怕痛,被虫子叮一下都嫌过。

    虽然知道肯定很痛,但还是想要找个心理安慰“只痛一下”

    袁骛昧着良心保证“只痛一下,痛过之后就不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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