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一更

小说:皇兄 作者:耿灿灿
    出了正月, 宝鸾开始习惯公主府的生活,她不再沉浸于悲伤和忿然,而是学着适应陇右的人和事。

    公主府的大门正式向陇右各家打开, 每日上门拜访候见的客人络绎不绝。在元夫人的协助下, 府里还办了一次品茶会。

    宴会后,陇右各世家为公主选陪侍的事提上章程。

    众人联名上书武威郡公公主暂居陇右, 身边理应有陪伴的人, 选出品德美好的淑女侍候公主左右,是陇右各高门世家应尽的本分。

    宝鸾在长安也有陪侍, 不全是亲近的人,与其说是陪伴,不如说是公主这一身份的点缀。人, 自然不会让她选,都是选好之后送到她面前。

    这次也不例外。

    惠敏现在已经是公主府的常客, 一看四个陪侍人选里竟然没有自己,气呼呼跑去问元夫人“为何没有我要选陪侍,第一个就该是我,我可是郡公府的女公子除了公主和母亲, 陇右哪个娘子能大过我去”

    元夫人安慰女儿“陪侍不过是个名头,没有这个虚名,你也能自由出入公主府。只要公主待你亲近, 是不是陪侍又有什么关系呢你是郡公府的女公子,无需和别人争那个虚名。”

    “说的也是, 公主不一定喜欢她们。”惠敏闷了闷, 还是不高兴, 挑剔名单上的人“既是选陪侍, 怎么全选的夫人难道不该选未婚的小娘子让已婚的夫人陪侍未婚的公主, 陇右何时有这破规矩”

    元夫人心里也困惑,问过武威郡公,郡公只说让她照办。

    元夫人不便对女儿明说是郡公的意思,只能对她耳提面命“怎能说是破规矩,惠敏,不可胡说。”

    陪侍正式入公主府拜见那日,宝鸾照常让惠敏到府里做客。

    两个人在厅上说话,惠敏明显心不在焉。

    宝鸾和惠敏往来几次后,彼此视作玩伴。虽然年纪差上几岁,但聊话玩乐总能想到一处去。要不是元夫人婉拒,宝鸾早就留惠敏小住。

    两个人正好得像是一个人,突然插进四个陪侍,不但惠敏不习惯,宝鸾也不习惯。

    宝鸾温言软语对惠敏道“我不能不见她们。”

    惠敏心思被挑明,苦着脸说“我知道的,就像小时候我不得不和那几个小娘子一起骑马蹴鞠,就算不喜欢,每次请宴也得发柬给她们。公主礼贤臣下,是公主应做的事。”

    宝鸾笑着捏捏她脸“等她们来了,我们玩我们的,她们不乐意,就站一旁看着好了。”

    惠敏两眼发光“还放炮仗”

    “放。”宝鸾如数家珍,将这几天收集的炮仗说给惠敏听“有天女散花,黄蜂出窠,节节升高,千丈楼阁”

    说了十几个,听得惠敏口水都要出来。

    她最喜欢放炮仗,各式各样的炮仗都爱,越是没见过的越喜欢。这些炮仗,全是她梦寐以求想要的,要么太贵,要么有钱也买不到,随便一个拿出来都足够她眼馋,今天竟然可以一次性放个够

    惠敏眼里全是星星,脸上挂着极其崇拜的笑容,激动地对宝鸾说“公主,您身边缺女官吗女官有炮仗放吗要是我一辈子都做您的女官,您会给我买一辈子的炮仗吗”

    宝鸾认真想了想,遗憾地说“女官得朝廷任命,而且女官没有炮仗玩,只是我的仪仗之一,平时不在跟前。”

    惠敏有些失望“那天您进城,那几个女官骑在马上,看着可威风了,竟连炮仗都没得玩。”

    宝鸾道“她们没有炮仗玩,可你有呀。”

    指间勾出翻绳,一个吊桥递给惠敏解“不必做女官,我也给你买炮仗。今年的炮仗卖完了,不然我还能买到更多好的。等冬月的时候,我让人去浏阳去醴陵买,买上十几车,从冬月一直放到正月,定能玩个够。”

    惠敏痴痴笑,好似已经飞到十个月后天天放炮仗,呆得连翻绳都不会解。

    宝鸾点她眉心“哎呀,这里有个傻子。”

    放下翻绳,携过惠敏手往檐下去,对春柳道“这几个人怎么还不来早些来,我也好早些将这个傻子变回来,快快催去,我和县君等着放炮仗。”

    惠敏点头附和“对啊对啊,等着放炮仗。”

    四个陪侍,先后到达公主府外的长街。前面三个,互相认识,娘家都是陇右喊得出名号的人家,夫家也是陇右有名的人家。

    三个陪侍约好一同入府,在长街碰头后,一起往公主府去。

    宝鸾和惠敏为了放炮仗,迫不及待等在檐下。

    三个陪侍远远望见公主和县君的身影,心花怒放公主看重,竟在檐下出迎。

    以宝鸾的身份,她坐着等就行,今天立在檐下,陪侍夫人们无法不高兴。脸上神情全都郑重起来,来之前担心被公主看轻的心思收起来,到宝鸾面前行礼,恭顺有加。

    三个陪侍夫人,虽说是夫人,但成亲不过一两年,最小的和宝鸾同龄,最大也就十八岁。再怎么拘谨,也只是些天性未泯的女郎。严肃话不过三句,开始说说笑笑。

    “有炮仗放什么样的炮仗”这是小郑夫人,和宝鸾同龄的那个,丈夫和荥阳郑氏同宗。

    “去年钱娘子从扬州带回来的炮仗好玩,公主的炮仗也是从扬州买的吗”这是金夫人,她的父亲是陇右的二把手。

    “管它哪里买回来的,放放不就知道了吗我爱看人玩,但我自己不敢玩,金夫人,我的那份你替我放好了。”这是钱夫人,娘家是陇右大族,当年足以和元家争锋。

    惠敏悄悄站到宝鸾身后,踮着脚凑到她耳旁问“公主,她们也要玩,炮仗够玩吗”

    宝鸾让她放心“给你备的那份不拿出来,等她们走了,我们再放你的。”

    惠敏喜欢得浑身发痒,喉咙里发出咕噜的声音,像是一只小猫贴着宝鸾笑。

    炮仗放完一轮,第四个陪侍杨夫人姗姗来迟。

    这位杨夫人,随夫至陇右上任,才来两个月,丈夫是个正五品上的官,在粮道上当差,管军营运粮的事。杨夫人娘家不详,夫家不上不下,初到陇右,按理,她应该积极和丈夫同僚的夫人或上官夫人们往来,却总是闭门不出。

    三个陪侍夫人们对杨夫人的清高有所耳闻,之前是当笑话听,因为她们不可能有交集,听听也就算了。杨夫人的身份,够不上三个陪侍夫人们中的任何一个。

    今天,这位杨夫人,却以公主陪侍的身份出现。三位夫人大受打击。

    钱夫人最先发难,对着请罪来迟的杨夫人说“你是不是走错了这是公主府。”

    金夫人笑道“我们陪公主放炮仗,你来得正好,快将这里扫一扫。”

    小郑夫人话说得最委婉“后面还有一位杨夫人吗”

    杨夫人面色难堪,脸上涨得越红,腰杆挺得越直。她不理会三位夫人,在宝鸾面前再次行礼请罪,声音微微颤抖“妾来的路上突发意外,并非故意晚到,请公主见谅。”

    这位杨夫人,不是别人,正是宝鸾曾有过几面之缘的明婉县君。

    宝鸾从惊愣中回过神,连忙道“不要紧,路上出了何事是被人冲撞了吗”

    杨夫人眼里闪过一抹窘迫,磕磕巴巴道“没有什么事,谢公主关心。”

    春柳附过去,轻声告诉宝鸾“杨夫人乘坐的马车中途坏了车轮子,只能步行前来。”

    宝鸾扫睨杨夫人的罗裙,裙边和鞋头沾满雪和泥土,湿了大半。她小声问“是否有人蓄意破坏”

    春柳道“奴让人查看过了,是那车太破旧,平时也没有精心打理,所以才会有此一遭。”

    宝鸾吩咐“待会用我的马车送她回去。先带她下去换身干净衣裙,让厨房送碗姜茶。”

    杨夫人走后,钱夫人和金夫人叽叽喳喳在宝鸾耳边抱怨,请她换掉杨夫人另选陪侍。小郑夫人对公主府的点心比对杨夫人更感兴趣,嘴里不停吃,对于杨夫人是否陪侍不太感兴趣。

    从杨夫人出现后,一直没有说话的惠敏突然大声道“又不是你们的陪侍,她身份够不够,公主说了算。”

    钱夫人和金夫人委屈起来,刷刷看向宝鸾,希望她主持公道。

    宝鸾笑着说“既送了来,没有只换一人的理。”

    两位夫人噤声,假装从小郑夫人手里抢点心,再也不提换人的事。

    惠敏摔了炮仗,牵宝鸾到一旁说话“她们都不好。”想到杨夫人,唉声叹气。

    对于差点成为自己嫂子的杨夫人,惠敏不喜欢她,嫌她和自己争宠,还没正式定亲就将郡公府的好东西揽了去。今天在这里看到她,惠敏和宝鸾一样惊讶,除了惊讶,还有一丝愧疚。

    昔日和自己同等身份的人,最后却落得如此境遇。罪臣之女,难怪不敢对人说娘家。

    “管粮道的官,那是什么官算得上官吗”惠敏将杨夫人的丈夫和自己哥哥比,不得不惋惜“要是江南郡公府没出事,她嫁了我哥哥,就是陇右的女主人。”

    两家有意联姻的事,惠敏没对外人说过,今天看到杨夫人,实在憋不住,对宝鸾说完,又求她。

    “公主,我知道她曾经冲撞过您,她看着聪明有几分才华,其实是个拎不清的傻瓜蛋,您要罚她骂她,能不能私底下处置她这个人最要面子,要是被您当众责罚,也许会想不开。”

    宝鸾更加喜欢惠敏了“我只知道杨夫人,不知道明婉县君。杨夫人无过,我为何罚她骂她”

    惠敏忍不住雀跃地晃晃宝鸾衣袖“公主,我就知道您不会和她计较,您是仙女,仙女怎会和凡人计较呢是我狭隘了。”

    宝鸾心旷神怡,摸摸惠敏脑袋“走吧,我们继续放炮仗去。”

    三个陪侍夫人待了一个时辰,宝鸾将杨夫人留下来。

    没有外人在,杨夫人挺直的身板瞬间弯下去。她哭求宝鸾不要赶她走,发誓自己一定会尽心尽力伺候。

    说起江南的事,杨夫人泣不成声“我还算好的,至少家里其他人没有发罪,父亲活着,我也顺利出嫁了。同和我最要好的那个女郎,她的家人全死在流放途中,她被发配军中,听说成了营妓”

    “不要说了。”惠敏阻止,踮脚捂住宝鸾耳朵,皱眉道“怎能对公主说这些营反正不能说。”

    杨夫人眼泪闪闪“不是你问的吗”

    宝鸾轻轻推开惠敏的手,表示不要紧“没什么我不能听的,宫里教坊有宫妓,各地官府有官妓,营妓从属官妓,在我看来都一样,全是些身不由己的可怜人。”

    杨夫人哭一声,打嗝道“比私妓还不如,私妓尚能赎身,我的发小进了乐营,往后一生都只能是贱籍。”

    宝鸾为这个素未谋面的女郎难过,不知道她熬不熬住

    同样是从天摔倒地的命运,别人是发配军中,她却还能在公主府里锦衣玉食。宝鸾不由自主脸羞。这世上不幸的人这么多,她是最没资格自怨自艾的那个。

    宝鸾再次抬眼看杨夫人,眼里全是同情“差一点,你就不能到我跟前来。”

    杨夫人一僵,止住的眼泪重新落下,放声痛哭,哭到最后,嗓子都哭哑。

    走的时候,宝鸾赠杨夫人一千两银子,作为她在陇右的安家费。杨夫人不肯白要,非要写下借条。

    惠敏身上没带多少银子,向宝鸾借一百两,转赠杨夫人,杨夫人同样写下借条。

    怀揣着一千一百两,杨夫人走出公主府。坐在公主备的华车里,她不知不觉又落了泪。

    从长安回江南,目睹那些惨剧,历经人生最黑暗的日子后,这是杨夫人第一次得到别人毫无目的的关心。

    似有千斤重,她佝偻背脊,脸贴到装银票的匣子上,既感动又羞愧。

    感动是因为得到公主和惠敏的相助。

    愧疚是因为她今天的哭诉不完全是发自真心。

    就算惠敏不相问,她也会想尽办法在公主面前提起回江南后的辛酸遭遇。有人吩咐她说,她不得不说。

    杨夫人为自己开脱我的话没有一句假话,全是如实相告,算不得欺骗公主。

    至于为何让她对公主说那些话,而且还要说得越凄惨越好,杨夫人想不明白。

    她开导自己权当是让公主长长见识,体会一下世间炎凉百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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