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洗澡,简晞就睡了。一天一夜,梦里无雨也无风。
再醒来时,已近中午十一点。简晞找了杯水润下喉咙,父亲简明辉的电话打了过来。
“晞晞。”
“爸爸。”
“昨天的报道,我和你徐阿姨都看到了。知道你没事,但你阿姨还是坚持要请你吃顿饭,说给你洗洗尘,去去晦气。”
简晞对着电话愣了愣,放下杯子:“好。去哪?”
十二点半,海天酒店。简明辉和妻子徐茹包了一个七人小包间,带着简晞同父异母的妹妹简瑞、弟弟简越,一起吃饭。
徐茹是个很温柔亲和的女人,长相一般,别说和简晞的亲生母亲李海娅相比,即使扔进任何一个居民小区,也不过泯然众人。
简明辉则是个中学老师,教美术。年轻时眉目间也是一抹挡不住的风流倜傥,上了年纪反而踏踏实实,一边教课,一边开了几个艺考专训班。每年生源送得不错,收入也丰厚。
妹妹简瑞医专毕业,分进了老城中医院做护士。弟弟简越年纪还小,高中啷当,正是不愁事的时候。
简晞进门,徐茹立刻亲切迎上来:“晞晞累了吧?打车来的?要不是怕你没睡醒,就让小瑞小越去接你。”
简越正在打手游,嘴里直接飞来一句:“谁有空接她!”
桌子下面,简瑞一脚踢过去,踹得简越呲牙咧嘴,排位都掉了。
简晞当没看到,手里拎着两盒精品水果:“来得急,路上没买到什么,这些您和爸随便吃吃。”
徐茹欢欣地接过去:“还是晞晞懂事。你看,人大些就是不一样。”
说着还甩了两姐弟一眼。莫名被填了炮灰的简瑞抿嘴,简越直接没听见。简明辉的表情则很满意,拍拍身边的座位,示意简晞坐下。
很快,桌上布了菜。一家人吃得到也没什么不愉快。简晞九岁父母就离了婚,这个场面,她早已经过了多次。
简明辉饭间把东平桥事件又仔仔细细地问了一整遍,着重问了她的人,她的车,有没有受伤,后续有没有处理好。
徐茹把口水鸡夹进简晞盘里:“晞晞这么能干,肯定都处理好了,你别总瞎担心。晞晞多吃,你太瘦了。”
简晞一时摸不准继母的话。虽像是好意,但毕竟不是亲生母亲,总隔了什么。
简越对徐茹则直接多了,跳起身:“干吃太没劲,我去买两瓶啤酒!”
“小越!”徐茹喊。
简明辉拉住:“他大了,由他去。”
徐茹无奈坐下。简瑞很聪明,看了一眼爸妈,立刻出门跟上了弟弟。
简晞在旁边看着,居然有些羡慕。她端坐在餐桌边,盘里都是继母堆得满满的菜,却更觉得自己像个客人,不是家人。
包厢里空荡了,简明辉才朝大女儿身边侧了侧。
简明辉:“晞晞,最近还回蓉城?”
简晞的母亲李海娅长居蓉城,她的海亚家化建在蓉城工业园区。
简晞点头:“周末吧。”
简明辉:“那你见到你母亲时,跟她说一句,希望有空她回一趟山海,我想处理一下……老城里的那套房子。”
简晞愣住。
简晞是在山海市老城区里出生的,那套房子是父母结婚时,父亲唯一的财产。那时文艺浪荡的父亲,凭着一身的艺术细胞吸引了高门出身的母亲。他们背着外公在老城里结婚,生下了她。
可很快,鲜花和浪漫就遭遇了面包与门第的洗礼,一向大家千金的母亲疲于洗手做羹汤,失去了人生所有的机会与梦想。父母无休止的争吵,就此灌满了她小小的童年。
每一天,每一夜。
他们用着她尚无法理解的语言咒骂彼此,用着世界最恶毒的字眼诅咒彼此的未来。那时一夜一夜的简晞,只能靠数着墙壁上的砖缝抵御无穷无尽的恐惧……
一、二、三、四、五……
神仙眷侣离婚收场。简晞被母亲带走。父亲另组家庭。
再之后,母亲从外公手里继任了化工厂,深入家化行业;父亲新子女出生,凑成了“好”字。
只有孤零零的简晞,被塞进第三中学住宿,成为了世间所有离婚家庭里唯一那个……被遗弃的孩子。
简晞找了个借口去洗手间。
出门时,简瑞和简越正靠在走廊口聊天。
简瑞揪他耳朵:“你能不能上道点,叫她声姐姐能死啊?”
简越梗着脖子:“你才是我姐,我凭什么叫她!”
“你是不是傻!”简瑞一巴掌怼弟弟背上,“她可是老简家最有钱的一个,没看她穿那外套,大几千;她手里那包,上几万了吧。只要你哄得她开心,手缝里抖落几个,咱们家就能多拿些房款,我的首付有下落,你的什么switch游戏机也就有着落了。”
“真的?!”简越愣头青的样子,“那还等什么,走,进去忽悠她!”
姐弟俩勾肩搭背的走了。
简晞站在洗手池边,拧开水笼头洗手。水冰冷冰冷的,仿佛能沁入心底。
十分钟后,简明辉收到微信,简晞说新闻中心急事,先走了。
*
到了傍晚。简晞一直在等的电话,响了。她只看了一眼屏幕,就觉得心脏突突地跳。她伸手拿了电话,走到客厅的大落地窗边,盘腿坐下,才敢按下接听。
“妈。”
电话对面的人,好一会没说话。
越是空荡荡的电流声,简晞越害怕。那些无声的空拍好像时空的无底黑洞,把她不停地吸进去、拉下去、摁进去。
“简晞。”母亲李海娅的声音,磁性而威严,“你准备辞职吗?”
简晞瞬间觉得自己掉进了水底。夕阳的余晖透过玻璃照在她的身上,她却依然觉得寒气直冒。
“妈,我下次不会了。”简晞声音微低,求饶般的卑微,“这次只是意外……”
“我只有你这一个女儿!”李海娅扔出这句。
简晞闭嘴了。
李海娅:“我这辈子,只做过一件后悔的事,就是生下了你。如果我没和你爸结婚,没有你,我现在就了无牵挂。我就不用现在这个年纪还在拼命,不用现在还天天过着痛苦的生活。但是,我生下了你。”
“你现在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我不能看你受一点伤,不能看你受任何一点委屈,你是我唯一的女儿,唯一的牵挂。”
“晞晞,如果你有事,妈妈就不能活了,你懂不懂?!”
简晞胸口像被捶了一下一样疼。头脑炸开。
“我错了,妈。”
“对不起。”
话筒再次沉下去。
李海娅的声音恢复正常:“你上午去海天和简明辉家吃了饭?别管他提什么要求,你都不要理。你的车拿去修了吧,我和你谭叔叔打了电话,谭震已经把别墅里的车开过去了。现在,他应该就在你的楼下。”
简晞一惊,连忙站起身:“妈,我不需要家里的车。我可以自己……”
“去换衣服。”李海娅强势地打断,“下去见谭震。和他安安静静地吃个饭,忘了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电话挂断。
简晞透过落地玻璃窗,看到夕阳晖照的小区,价值百万的黑色辉腾,缓缓停在了她的楼下。
*
晚上七点。简晞换了一条剪裁合身的裙子,和谭震去西餐厅吃饭。
餐厅开在海边,烛光玫瑰,玻璃露台。小提琴音在潮湿的海风里袅袅,轻柔而迷幻。
对面谭震的笑容也像洇在烛光里,迷朦得看不清。
“三文鱼配红酒好吗?我知道你不喜欢牛排。”谭震的声音妥贴温柔,彬彬有礼得像是极宠爱女友的绅士。
简晞没答。谭震已转身向服务员示意。
简晞就这么看着谭震。他斯文、谦逊、有礼,戴细金丝边的眼镜,衬衫纽扣扣到顶,衣角上从来没有一丝褶皱。他从国外名校经管系毕业,入了券行,手里流过的都是几百上亿的资金。
有人曾叫他“投行新贵”,谭震却谦逊回应“不过都是些数字”。
简晞常常觉得自己看不清谭震。虽然他的父亲谭国华与母亲是多年同学,她与谭震幼年就相识。她却常常觉得谭震忽近又忽远,就像现在一样。
“怎么这样看我?”谭震捕捉到她的眼神,“我出差两周,不认识了?”
“好像从来都没认识过。”简晞说。
谭震看她。镜片下,奇怪探究的眼神。但很快,他的眼神就避开,再次温和微笑。
“你最近到会说冷笑话了。不过,”谭震话锋转,“车祸你应该第一个给我打电话,拖车善后这些事情,怎么能自己做。”
简晞无所谓地转转酒杯:“反正也没什么麻烦,只要签几个字,按手印。”
“晞晞,我要确认你平安,我要保护你。”谭震极认真地说。
简晞抬头。不知道为什么,下午听到妈妈那句话的感觉,又闷上了胸口。
她转头:“我去吹吹风。”
简晞拿着酒杯站起身。
谭震忽然问:“晞晞,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简晞转头,几乎有些讶异地盯着他。她在夜风烛光里的眼睛,漆漆地映着光。简晞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或者,她不知道什么给了谭震错觉。
她自己?还是……母亲?
简晞看着谭震,心头忽然生出一丝丝恶意。她抿了一口酒,酒色顿时染红她的唇。她听见自己妖精一般说:“怎么办?我见到任天野了呢。”
……
*
数天过后。沈烟回来了。
乖张的丫头没回家,出了机场就疯狂给简晞打电话。简晞才进后台系统把当天的新闻照片配发,就看到烟儿的电话都摞到了十一个。
“又怎么了?”简晞夹着电话忙碌。
沈烟声线高:“快快快,我们电视台C座104会议室,七点开始,不见不散。”
简晞惊奇:“你们电视台会议要我去?”
“不是开会。”沈烟终于吐口,“是我们内部的一个交流会。据说请了一位全天下巨难请的新闻巨星,来给我们整个电视台上公开课。”
“新闻巨星,”简晞笑,“忽悠你们吧。不去。”
“真的?你不来?”沈烟卖关子,“讲义可是‘宏村日记’完成史,和一份深度调查新闻的写作全经历。”
简晞怔住。
宏村……日记。
“说好了,你可千万别、来!”沈烟气她。
简晞啪地一下摁上电脑,转身拿起自己的外套和包包,向着中心门外狂奔而去。
半小时的路程,十分钟她就赶到了。电视台C座104,简晞凭着和沈烟的往来,被保安网开一面放了进去。
一进门,就看到会议室正中的沈烟笑着朝她招手。
沈烟个子没她高,但一身的机灵和灵动,眉眼嘴唇都笑弯弯的,活像只得了道的小狐狸。
简晞走过去。
沈烟把她往占好的座儿上一摁,手里一摞打好的讲义直接塞进她手里。
《宏村日记》几个大字映入眼帘。详细的调查新闻也密密麻麻地一页页排开。简晞握着报告,仿佛眼前跳出了画面……分开的七年,白昼与黑夜,那个来去独行的男人,趟着危险,踩着生死,饱历艰辛,九死一生。
忽然,讲义台上的大灯亮了。
会议室里,瞬时安静。
简晞紧张得心都皱成了一个团。左手死死地握进右手的掌心,手指从右手缓缓地抠过去……
一、二、三、四、五。
沈烟用肘顶了顶她。门开了。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踏进会议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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