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天野第一次给她糖吃,是她十七岁第一次“自杀”的那个下午。
那天,风很大。
太阳也很大。
照在她光洁的额头上,沁出一层薄薄的汗。
她站在三中实验楼的顶层,风吹得她小腿颤抖,她缓缓地将脚尖移出楼外缘半寸。向下看——
楼底下的人忽近又忽远,地砖花坛歪斜,晕眩一阵接一阵地传上来。
“跳下去,死得很丑。”身后忽然传来少年的声音。
她僵硬地转过头去看。
板寸的任天野蹲在离她几米的地方,没穿外套,白T恤上有几道撕扯过后的泥痕。
少年眉目亮晶晶的,声音却很无情:“你从这里跳下去,掉到一楼的雨棚上,正好把你从中间撕开。楼上一半,楼下一半。”
说得这么恶心。
她皱眉。
脚尖从边缘收回来。
任天野:“你想死?”
简晞:“我不想。”
少女转身,跳回楼台内:“但我想用死,惩罚他们。”
“他们?”
“我爸。我妈。”
她补充:“我爸生了新弟弟妹妹,我妈……只给我钱。”
“嘁。”少年轻蔑地笑,“你死了,他们谁也不会受到惩罚。还不如把你弟弟妹妹打一顿,把实验楼上的玻璃全都砸碎。”
“你妈赔。”眉宇飞扬,年少轻狂。
她一下子被他逗笑了。笑得眉眼都弯起来,月芽一样。
简晞:“你是任天野?”
三中最野的传说。从不拉邦结派,从不上课考试,却是全学校流氓校霸都惧怕的存在。
“你是简晞。”少年笃定。
三中被遗弃的白雪公主。吞了她妈妈的毒苹果,变成了镜子里最不美的人。
两人相视。
“你吃糖吗?”任天野忽然从口袋里摸出一袋怪味糖。撕开了捏一粒,塞给她。
她想也不想就往嘴里放。
瞬间表情变得特别奇怪。
“不好吃?”任天野低头看着袋子,“我从初二年级的小子们手里抢的,他们说戒烟有奇效……”
少女的小脸皱巴巴的。拼命隐忍,吃又吃不下,吐又吐不出的样子。
“肥皂味儿的。”
嗯?
少年不相信,低头在袋子里也捡了一颗,塞进嘴里。
瞬间,吐了!
少年浓眉横着:“操,这颗鼻涕味儿!”
她一下子大笑起来。声音水灵灵的,在空荡荡的实验楼天台上回荡。被明亮亮的阳光照耀着,仿佛化成了一颗又一颗耀白的光圈……
*
午夜,新闻中心的封闭电梯里。
纤薄柔软的简晞,就站在任天野的面前,向他伸出细白的手腕,问他:
“你有糖吗?我想吃糖。”
任天野垂眼看她,瞳仁深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任天野:“我从不吃糖。”
简晞:“那你买给我……”
男人眉尾飞翘。唇角边勾起一抹狂放嘲弄的冷笑:“你找错人了吧?!”
“任天野,我害怕了。”简晞声音压下去,放轻,“在东方百货,我看到那人死的样子了。像你以前说的一样,一半在楼上,一半在楼下。”
她眼睛望着他:“我很怕。”
任天野抿唇。浓眉揉在一起。
简晞深吸了一口气:“上次我给了你电话号码,你为什么没有打给我?”
任天野垂眉,视线在她脸上凝住。他的目光探究、深邃,而微冷。
“我想打的时候,会打。”
“可你还记得我的号码吗?”简晞直接反问。
他明白她看到了被丢弃的绷带。
任天野盯着他。
简晞迎他的目光。毫不怯懦。
任天野的眼神却变得复杂。在她的脸上,凝结、巡弋,而后突转。
“我知道你一定不记得了。”简晞不等他再开口,“没关系,我可以再给你留一次。”
她极迅速地从自己口袋里摸出随身携带的笔,再一次拔开笔帽。
“今天写在哪?”
“手心?”
“手臂?”
“还是……”
她伸手就去抓他。
纤细如葱般的手指再一次握住他的右臂。缝合的两针已经痊愈,但为救她的伤疤,还清清楚楚地留着。
她看到心乱。
“我还是写在……”她握笔抬头,伸手想扯他的衣角。
“简晞!”任天野终于一口叫出她的名字,反手将她握笔的手一把捉住。
她白皙纤细的手腕落进他的手掌。
他的手心温度太过滚烫。
她的手腕却是一片细腻冰凉。
那么细。那么软。仿佛轻轻使力,她就会折断。
怎么会这么瘦。
任天野眉宇攒得更深:“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跟你说说话。”简晞的声音变得更轻。软软的,像羽毛抚过。
任天野盯住她。灯光照在两人的脸上。一片雪白的光亮。
这时,电梯门忽然打开。一楼到了。
两人谁也没动。
电梯门又缓缓,沉默地关闭。
电梯下沉。
任天野松开她。
简晞的手从他的身侧滑落,恰好碰到他斜插在裤袋边的手机。简晞想也没想,直接伸手抽了出来。
任天野声音瞬间提起,吼:“别动!”
她已轻易破了屏幕。自己的号码输进去。才只输了几个数字——
简晞怔住。
她的手机号码,微信号码,都仍在他的手机中保存着。
……黑名单中。
这一瞬间,简晞甚至觉得还不如他不知道自己的号码更让她好受点。
电梯又停住了。
梯门缓缓打开。地下车库的阴湿潮冷,一瞬间扑进了整个轿厢里。
任天野伸手,把自己的手机从简晞的手中抽回来。
男人眉眼拉平,眼尾斜睨着她,声音沙冷:“清醒点。我们已经不再是十七了。”
任天野走出电梯。
简晞怔住。
望着他头也不回的背影,简晞觉得那些潮湿冰冷的地下味道,冷冷地卷了她一身。
她就静静地站着。
看着电梯门再次,缓缓关闭。
*
午夜,简晞开车回家。
上次的奔驰她没提,换了一辆平价的银色途观。车子上了绕城高速,一路向着她住的滨海新区奔去。
路上。
整个城市似乎都已陷入了沉睡。车很少。光很少。路灯一列一列地在海风中站着,光影在夜色中蜿蜒流离……
交通广播放着一首柔软的歌,轻哑的女声在夜色中悠扬地唱着:
“可是我爱你,如跛脚的孤狼穿越过荒漠几万里,在漆黑如墨滴,无边无止境的夜里……”
“可是我爱你,如瘦弱的雄鹰穿越过雪原几世纪,在稀薄的空气,肆虐无忌的寒风里……”
“可是……我爱你。”
简晞深呼吸。
梦与现实,像在遥远的前方路途中交汇,凝成一个小小的光影。渐渐……消失而看不清了。
凌晨。
简晞终于回到自己居住的星海小区。
小区座落在山海市的滨海新区,背靠屿山,面向大海。风景很好,房价当然也是挺贵的。但好在简晞工作的传媒大厦离这里二十几分钟车程,来往比较方便。
房子是母亲李海娅买的,三室两厅一百五十几平,怕她一个人住得孤单,还让沈烟搬过来和她同住。只不过烟儿的工作满世界跑,能和她见面的时间一年不超过二十天。
简晞停好车。摁了车库专用的电梯。
等了好大一会,电梯都没有下来。
她站在电梯外,等得有点焦躁。都已经快凌晨一点了,什么人还占着电梯?
简晞刚想转弯找个楼梯走上去,电梯这时却恰好下来了。门开了,两个穿着蓝色搬家制服公司的工人,搬着几个特别大的纸箱下来了。一出电梯门,差点蹭了简晞一身。
工人特别客气,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蹭到了吧?”
简晞也没计较,只随口问了句:“这么晚了还搬家?”
工人笑得憨厚:“主家忙,只有晚上有时间。给了双倍工资,大家都想来呢。打扰您了,多多原谅。晚安。”
工人笑眯眯地搬着东西就离开了。
简晞看了一会,上电梯回家了。
这一晚真巧了,沈烟在家。
简晞才一推门,一屋子的肉香汤香全都扑面而来。
沈烟笑得像小狐狸一样:“看看,有福之人就是有福气。鸡汤我炖了整整一晚了你都没回来,这才掀盖子,你就敲门了。”
“快来快来,喝一碗。”
简晞笑,洗了手乖乖坐在餐桌边。
沈烟厨艺了得,一锅煲得香浓的红枣雪耳乌鸡汤,汤鲜肉烂,雪耳甜糯,味道浓郁得让人舌尖打颤。
简晞一口气喝了两碗,还把埋在汤里的小乌鸡蛋挑出来吃了。
“烟儿,你能嫁出去了。”她笑好友。
沈烟拿筷子戳她,非说得先把她嫁出去换嫁妆才行。
两个好朋友又笑又闹,说到半夜。
洗完澡再躺到床上,已经三点多了。
简晞躺在床上,觉得胃部隐隐作痛。
她向来少食,一下子半夜多吃了这么些,顶得她的胃上下翻腾。她只能拿手抵住,躺在无边的黑暗里。
天花板上隐隐映出窗外楼下的光。她默默地数着那光影,浅浅的,淡淡的,抓不住,放不开。
极深的夜。
简晞又翻了一个身,终于才沉沉睡去。
睡梦里,她还依稀听到任天野微低而沙冷的声音——
简晞,清醒点。
是啊。
是该,清醒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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