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云意姿一口把姜汤喝了干净,辣得出了泪花。
朦胧的视线中,少年好像微微地怔着,看着她的目光有丝怪异,而后点了点头,恍然大悟一般。
“我晓得了。”
嗯?晓得什么?
云意姿露出狐疑,她说这些是为了让他相信,她的接近乃是好意,并没有什么图谋。
之前,她费尽心力将一切都营造成了巧合,现在还对着他这么苦口婆心了一番,不知道有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遂试探着问,
“公子晓得什么了?”
肖珏却不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冲她一笑:“从来没人对我说过这些话。”
若有所思,“你是第一个。”
这下换云意姿愣住。
肖珏这个笑,跟之前的都不一样,既不轻蔑,也不讽刺,尤其的真挚,笑起来弯弯的双眼,配合泪痣竟是给人勾魂夺魄的感觉,直接从之前那阴沉躁郁的状态,蜕变成温文尔雅的翩翩少年郎。
不过这个状态只维持了一小会儿,很快就将眉毛一笼,瞪着云意姿不悦道:
“你老盯着我做什么。”
什么毛病,还不许别人看他。
看他又起了烦躁的情绪,不想触霉头的云意姿索性把视线转开,看了会儿门外的天色,月亮如眉似弓挂在西边天空,正朝西沉去,怕是已近二更。
遂放下碗,站起身道:
“今夜多谢公子,也多谢公子收留我这一会。只是再待下去……恐怕多有不便,意姿便先告辞了。”
肖珏也跟着起身,动了动唇。
他心里有一些话要问,只是话到嘴边又问不出口。他想知道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他该在哪里才能见到她。
既然她救了他性命,又想要什么样的酬谢,能做到的他都可以答应她。
但是感觉说出口以后,以她的性格恐是不会高兴的,也许又是表面笑着推脱,回头便跟他疏离起来。
他是不想变成那样的场面的。
唉!要是她直说想留下就好了!大不了,他特地去找一回堂哥,反正宫里那么多伺候的,少一个又不少。
肖珏心烦意乱,连带着身上那种让人避而远之的阴沉也回来,接着如同负气一般,对云意姿挥了挥手。
云意姿不知道就一个来回,这人已生了许多想法,还自己把自己气得不轻。
只冲他从容地福身,告退。
她出了屋子,还没走几步,“等等。”
身后传来一声唤,云意姿扭头,少年如松如玉,稳稳地立在台阶上,双手笼在袖子里。
他微微地扬着下巴,从长袖中抽出手腕来,指尖夹着一个蓝色的玉瓶,“这东西,既然被你用过了,就带走吧。”
生怕别人不晓得他有洁癖似的。云意姿只得又无奈地福了福身:“是。”
从他手里接过,碰都没碰他的肌肤,别提有多小心翼翼,柔声道谢:
“多谢公子。”
她的发是半绾,头颅垂下时,便露出一截脖颈。白色的纱布衬得旁边肌肤更加莹白,肖珏盯了一会儿,突然觉得有点不自在,
“嗯”了一声便转过身。
他掀开细布帘子,大步走到案几前坐下,挥动袖子,在脸边扇了扇。
“走了?”
“是。”鸩卫拿着银剪子,将灯烛的芯挑过,室内登时亮堂了许多,“按照公子的吩咐,派了两位兄弟护卫女郎,以防不测。”
“……多嘴。”
鸩卫立刻退下。
肖珏从案几上拿起一本书卷,灯光晃动,在他秀挺的鼻梁处打出阴影。
看了一会儿,半点没看进去,反而觉得上面的字歪歪扭扭,都要打成结了。
他唤:
“隐壹。”
“属下在。”一道黑影不知何时落到了地面上,单膝跪着。
肖珏四平八稳地端坐,脸庞如玉,神情却不分明。这个样子,不像是个十四岁的少年,倒隐约有了上位者的雏形。
他身上还披着一件狐裘,纱布缠着脑袋,黑发垂落下来,触及指尖。
他沉默了半晌,起身走到窗边。窗户敞开着,月光笼上纤细的人影。夜风灌入,杏花一片一片铺在室内,带来夜露,肖珏脸上微凉。
不知为何,想起女子慌张失措地跑来,冲他抬着一张脸,茫然掉泪的那一幕。
肖珏微微合上眼帘,心头涌上一股难名的滋味。
“去跟着她,这几天务必护住周全。”
“行踪要隐秘。”他微微眯起眼,“我怀疑她被人盯上了。”
“她?”隐壹立刻反应过来肖珏说的是谁。面露犹豫道,“可是公子身边也需要人手护卫,万一再发生今夜这样的事,属下万死难辞其咎……”
“还有胥宰在,”肖珏打断他道,“你们都知道如果不是她,我早已丧命。现在却因我陷入危急,我不能不管。”
隐壹默了默。
若此时跪着的是胥宰恐怕已经腹诽起来:公子您何时有那么好心了,还知恩图报。他印象里的公子可是专门做恩将仇报这种事的。
隐壹的性格与胥宰不同,有点一根筋,听肖珏这样说,便知他心意已决,遂不再劝,抱拳道:“属下领命。”
他起身要走,却又回头道:“公子,胥宰和……还在跪着。虽说公子此次遇险,是因他护卫不周,但念在其中有隐情的份上……还请公子开恩。”
“我自有分寸。”肖珏不耐,他自然相信胥宰的忠心,若非不是真有重要之事也不会抽身离开,只不过这时机如此之巧,保不准是被谁利用了。
这样一想,肖珏便沉声对隐壹道:
“把他叫进来。”
***
云意姿回到屋子里的时候,聂青雪已经早早地睡下,云意姿抹黑去井边打了水,草草洗漱过后,便爬上了床铺。
她睁着眼睛,慢慢在心里琢磨起来,如何将今夜听来的这个秘密,发挥最大的作用。
季瀚清告诉聂青雪,后日天子会在鹿灵台与一位姓段的将军议事,所议并非什么严肃朝政,大约是寻常谈话,中间会有女婢歌舞,算是给了聂青雪一个面见天子的机会。
传闻这位天子性格温和,是位敦厚新君。
虽然并非沉湎声色之徒,却不乏爱美之心,大概是遗传自那位爱花的虞夫人,前世他后宫妃子的数量可不算少。
云意姿前世并没有这么大胆子,光见到聂青雪敢与人私会便吓住了,没有细听,更不知那位乃是与天子近侍交好的季校尉。
既然如此,这个消息十有八九是可靠的。
她摸了摸脖子上的伤,季瀚清,心里缓缓念出这三个字。她吃了那么大一个亏,怎么能闷不吭声。
只最近,恐不可孤身出行。
云意姿隔着黑暗,看向对面的聂青雪。在她均匀的呼吸声中,窗子外忽然传来咔嗒的声音。
似是石头撞到了窗上。
云意姿掀开被子,踩上鞋,走到窗边,用竹棍将窗子支棱起来。探头一瞧,对上一双怯生生的大眼睛。
原来是小宫女素折,见到她,用口型喊了一声:“云姐姐”。
云意姿眯了眯眼,冲她微微颌首。而后蹑手蹑脚地推门而出,果然看见素折蹲在墙角,她们一起走到不远处的草地。
月光洒落在这一片,照得两道倩影。云意姿同素折坐在石头上,并肩倚靠着,素折见到她脖子上的纱布,惊问:
“云姐姐,这是怎么了?”
云意姿:“没事,被树枝划到了。”
素折流露出担忧,“疼吗?”
云意姿摇了摇头,忍不住摸摸她的脑袋。实在是太像赭苏,尤其是这种眼神。
素折同她说了些今日的见闻,无非是宫里如何的热闹,而后问:
“云姐姐,花会好玩吗?”她只是一个粗使丫头,没有资格参加的。
云意姿想了下,随便说了些景致。见素折一脸向往,笑道,“以后有机会带你见识。”
“真的吗?”见她点头,“云姐姐你太好了!”
素折高兴坏了,就要抱云意姿,云意姿立刻“嘘——”了一声,素折猛地捂住嘴,笑得像只猫儿。
云意姿无奈地看她一眼:
“好了,这么晚叫我出来什么事。”
说到正事,素折的小脸严肃起来:“管事姑姑今晚又出去了,手里还带着一个包袱,比前次那个还要大。我跟去偷听,隔得远没太听清,只隐约听到……他们初五还要再见,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云意姿立刻了然。她之前让素折盯着官蓉璇,这几天发现有什么动静立刻跟她说,没想到这么快就有消息了。
她沉吟了下,对素折道:“这件事你先不要管,回去乖乖睡觉。记住,今天晚上,你什么都没有看到。”
素折乖乖点头,云意姿又叮嘱:
“最近夜里不要出门了。”
“知道啦!”
***
云意姿推开门,见桌子上的烛火亮着,照出床上一个人影,正是聂青雪。她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来,正坐在床上,见云意姿推门进来,神色立刻变得惴惴不安。
云意姿停下脚步,脸色淡淡:
“怎么,睡不着?”
“云娘,”谁知聂青雪一看见云意姿,便双眼一红,唰地流下了泪来,“我知错了。”
“云娘,我真的错了。”
“我不该不听你的话,不该自作主张。都是我咎由自取,云娘,我对不起你。”
云意姿一直沉默着,她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水,不管聂青雪有多么声泪俱下,都只将她无视,一口一口地将冷水喝光。
屋里除了小声的啜泣,就是云意姿喝水的吞咽声。直到聂青雪的词儿都说完了,她才转过身,缓缓道,“你同公主说,是我害了你的花,是我有二心。你那个时候,到底是怎么想的呢?若我那晚没有晚归,没有恰好见你多拿了我的东西,我要如何同公主解释这一切呢?”
“你要让我顶罪吗?”
“我,我没有……”
云意姿摇了摇头,瞳色淡得像是没有丝毫感情:
“聂青雪,”
被她连名带姓地喊出来时,聂青雪只觉从脚底升起一股寒意,不自觉打了个哆嗦,
“你知道我会得到什么惩罚吗?”
云意姿浅浅一笑,继续道:
“在周宫的时候,你我都见过,公主将一个不敬她的宫人生生杖死。”
“你也想这样么?”
云意姿弯下身,直视着她:
“你想让我浑身是血地躺在路上,动都动不了,只能死死地瞪着过路的每一个人吗?”
她的描述太有画面感,聂青雪“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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