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舟的这一觉睡得很沉。
醒来后,他发现,江舫一只手虚虚搭在他的袖子边缘,看起来还挺随意的。
但当南舟试图把手往回抽时,江舫一把攥住了他的袖角。
眉心也跟着重重拧了起来,很不愉快的样子。
像他这个人一样别扭。
南舟看他这样离不开自己的衣服,索性窸窸窣窣地动作起来,把外套脱下来,披在了江舫身上。
随即他站起身,往远方走去。
金发少女喂过一轮鹅后,正坐在一泓碧蓝的水池边休息。
眼见南舟向她靠近,她绽放开了灿烂无匹的笑容“养好精神了”
南舟望了一眼她映在水中的倒影。
年轻、美好,还有金子一样蓬松美丽的长发。
他轻声应道“嗯。”
少女注意到他的目光停留在水中,笑容更加灿烂明朗。
她的目光里含了些柔媚的光“为什么不看本人,要看影子呢。”
她是颇有些惋惜的。
江舫如果失败了就好了。
自她开始在这里豢养鹅后,南舟是她见过的毛色最美的一只。
她实在不大舍得就这样把他放走。
南舟终于将目光从波光潋滟的水面移开了“我有一些问题,想要问你。”
金发少女笑意盈盈地托住桃腮“你问啊。”
南舟说“我读过一些和你有关的故事。”
少女矜持且骄傲地点头,仪态气度,都显示了她良好的出身与教养。
南舟“所以,你的恐惧,是什么”
少女没有等到自己想象中的赞美,却得到了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问句。
她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在等待江舫回来的这段时间里,南舟并没有闲着。
他回望着投喂天鹅的少女,若有所思。
在幼年时,南舟读到过锡兵的童话。
他当然也读过野天鹅。
属于童话里那只独腿锡兵的主题,就是“孤独”。
这和他们遇到的锡兵一直呆在图书馆里、内心的孤寂、不安与渴望自由,是完全相合的。
童话里的锡兵,同样拥有一个隐秘地倾慕着的、残缺的、无法给予他回应的伙伴。
这也和南舟他们遇到的情况相符。
所以,这更加反衬出了他眼前这位“童话主角”的异常了。
南舟印象里的野天鹅主角艾丽莎,是个复杂又矛盾的姑娘。
她既胆小,又勇敢,既怯懦,又坚韧。
为了自己被继母诅咒的11个哥哥,她甘愿被荨麻刺得满手血泡。
即使因为古怪的行径和冒犯教堂墓地的行为,险些被当做女巫烧死,她也遵照指示,在织完能让哥哥们恢复正常的荨麻衣前,绝不开口诉说自己的委屈。
但她不爱说话,且体力柔弱,是相当内向、传统、虔诚的姑娘。
她做出的反抗,也是偏于消极的。
总之,与眼前的金发少女迥然不同。
这个少女,自信、活泼、开朗、爱笑。
甚至她还能轻轻松松地跟人说上几句俏皮话。
如果没有锡兵做参照,南舟也不会察觉到什么,只会把她当做一个普通的、性格被魔改后的艾丽莎公主。
南舟说“艾丽莎这个角色是勇敢的。她会害怕一些东西,但从不恐惧。”
“你不像她。”
“把人变成天鹅这种事情,也不是艾丽莎会做的。”
他循序渐进,问出了那个最核心的问题“所以,你真的是艾丽莎吗”
随着南舟的疑问,金发少女金绸一样的发丝逐渐褪色、干枯、稀疏。
她的眼角攀上树皮似的枯槁驳纹。
她的嘴唇像是被强大的地心引力拉扯着,向下延伸出浓重的阴影与木偶纹。
她雪白的皮肤变得焦黄起皱,层层叠叠的皱纹,像是百足之虫身上的让人作呕的环节。
她是假冒了艾丽莎那满头金发和一身雪肤的恶毒继母。
那个在童话故事里,将主角艾丽莎的哥哥们变幻成野天鹅的恶役。
只有她拥有把人变成天鹅的能力。
只有她格外嫉妒成年后艾丽莎的美貌,用核桃汁和臭油膏毁坏她的仪表。
至于她对“11”这个数字的酷爱,是因为那是她逼走艾丽莎的杰作,是她充满嫉妒的人生里难得的成功。
所以她当然喜欢这个数字。
她掌管着“恐惧”这一关卡,自己也始终是恐惧的。
她恐惧着的,是属于自己的那个真
相。
金发少女脸上的笑意,在真相面前土崩瓦解。
她在清澈如镜的湖水边仓皇跪倒,徒劳地抓挠着自己的脸皮,似乎是想将如水般流失的青春美貌留住。
但因真相而破碎的假象,那被隐藏在真相下、对自己做过恶事的恐惧,真真切切地显露了出来。
南舟站起身来,不去看从她脸上剥落下的皮肤碎屑,转身离去。
那被真相剥尽了一身画皮的继母再也不复温暖美丽的笑容。
她抓狂地厉声怒吼“你给我回来回来”
闻言,南舟转过身来。
然后他对她轻轻摇了摇头。
我不回去。
继母被这不可接受的真实瞬间打击到心神崩溃。
她捂着脸颊,哀哀痛哭起来。
柔和的风吹皱了一湖水镜。
她枯槁的面容,因此显得更加扭曲可怖。
在这个特殊的关卡里,她无法死亡。
因此,这张本该属于她的脸,将会一直在这里陪伴着她,生生世世。
江舫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南舟一步步回到自己身边。
南舟单膝蹲在江舫身边,在不自知的情况下,行了个再标准不过的骑士礼。
南舟说“我去欺负她了。”
江舫被他这样一本正经的口吻逗笑了“你也不怕她抓狂”
“这已经是游戏完成以后了。我们没有把柄在她手上。”南舟说,“你也说过,在这个世界,人不会死。”
“但她也有可能会攻击你。”
南舟想了想,认真道“那不是正好吗。”
江舫忍俊不禁,说起了南舟以前的理论“她不打你,你不能还手。否则就是理亏”
南舟郑重地“嗯。”
江舫将单肘压在膝盖上,望向南舟“所以,气消了吗”
“气消”南舟一时无法理解江舫的逻辑,“我什么时候生气了吗”
江舫的嗓音里带着点撒娇的委屈“那你只留给我衣服,还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
南舟顿了顿,恍然大悟了“哦。”
“你在睡着的时候,牵着我的袖子,不是要我的衣服,是想要我留下来,对吗。”
江舫“”
他轻咳一
声“南老师,有些事情我们可以不说得那么明白,好吗”
南舟“为什么”
南舟“啊。”
南舟“你害羞了”
江舫“”
南舟又明白过来,乖乖将食指抵在唇际,比了个“嘘”的手势。
认真研究着江舫微红的耳垂,南舟觉得自己对于人类复杂性的了解,还有漫长的一段路要走。
李银航本来已经睡醒了,正在醒神。
在默默围观了金发少女蜕皮变脸的全过程后,她抱着自己的衣服,蹑手蹑脚地绕了个大弯,自觉向南舟这边靠拢。
她小声问两人“走吗”
南舟“嗯。”
江舫“走。”
三人在继母的崩溃结束前,推开唯一的门扉,重新踏入了脑髓长廊。
和前次一样,随着大门的关闭,门便自然消匿,再没有回头路可走。
然而,即使早做好了心理准备,重新听到那无孔不入的粗鲁咀嚼声,三人的表情都不约而同地僵硬了一瞬。
李银航不由道“这东西是已经开吃下一顿了,还是一直在吃没停过”
没人能回答她的问题。
他们进入的仿佛是一个老饕的大脑。
外面一刻不停的、猪猡一样地进食,丝毫不曾考虑胃袋的承受能力。
因为脑髓长廊的结构盘根错节,过于复杂,南舟很难判断每一扇门背后的具体功能。
而他们还剩下四扇门要进。
留给他们的时间也不多了。
没有信息,就只能进门去搜集信息。
于是他们挑了其中一扇门,相视一番,推门而入
扑面而来的,只有雾津津的黑暗。
之所以给人“雾”的错觉,是因为笼罩着他们的黑暗中,带着一点暧昧的、腥味的潮气。
一直被李银航紧握在手中的手机也受到了未知的影响,暗了下去。
她尝试再次点击屏幕,却无法唤醒了。
南舟以为这黑暗会很快过去。
但这黑暗似乎无边无际,没有尽头。
在黑暗中静立了三分钟后,他往前走了两步,发现他们所在的地方很是逼仄狭小。
只要他的指尖碰触到旁边柔软的内壁,“墙壁”就会异常敏感地抽动挛缩起来。
仿若活物。
在黑暗
中,人不会愿意孤零零无凭无靠地站在原地,会主动去寻找坚实的依靠。
李银航的掌心也贴上了一旁的墙壁。
不得不说,手感非常恶心。
和外面脑髓走廊的感觉一样,有种粘腻的活动感。
她恶心得马上抽回手来,将掌心悄悄在裤缝上蹭了两下。
江舫就不一样了。
他的掌心贴上了南舟的腰。
南舟被抱得一愣,但马上自以为明白了他的用意“抱紧一点。”
三人确认了彼此还站在一起后,便沿着墙壁,开始探索。
地方的确不大。
他们花了几分钟时间,便将这黑暗之地探索了个遍。
这是一间小小的屋子。
屋子内有一床柔软至极的床铺。
有一个简陋的木质衣柜,开合时会发出刺耳的吱吱声。
还有一方矮了一只脚的四方桌子。
断了脚的地方用一叠书垫住了,勉强维持着最基础的平衡。
唯一的门就在他们刚进来的地方。
可惜牢固至极,即使是南舟也无法从内打开。
黑暗放大了人的触感,也天然地催逼着人的神经紧绷起来。
就比如说,李银航现在非常害怕,担心自己在摸索时,会摸到一张nc的僵硬且冰冷的脸。
一想到在这狭小屋落里的某一处,一双眼睛可能在静静观视着他们,她就忍不住冷汗狂涌。
于是,当她在无意间一脚踏上一片柔软时,她叫都没来得及叫出声,猛地一跳,蹿得比兔子还快,结果一脚踢上了坚硬的、散发着接骨木清香的床脚,疼得又是一蹦跶,嘶嘶地吸气。
南舟摸索到她刚才站立的位置,把被她踩中的物品拿在了手中。
带着帽子的斗篷
他说“一件斗篷。”
说着,他将衣料凑到鼻子下方。
南舟轻而易举地嗅到了一点淡淡的血气。
惊魂未定的李银航凑了过来“什么童话里有这样的小屋子,还有斗”
话音未落,她自己已经捕捉到了关键的信息。
这不就是那个童话知名度榜前三的
可她还没来得及说出名字,南舟掌心“墙壁”的收缩幅度猛然增加。
墙壁似乎是在挤压、释放出什么无形的物质。
而几乎是在同一时刻,
三人都感到一股浓郁的倦意迎面扑来。
三人才在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休整过,又处于初入陌生地带的、最为紧张的时刻,绝不可能在这种时候犯困。
因此他们立刻做出了同一判断
这是这扇门后的世界对他们造成的影响。
李银航强忍着昏眩,顾不得那磕碜的手感,扶住身侧震颤的、粘稠髓质的“墙壁”,颤着声音问南舟他们“怎么回事”
南舟咬了咬嘴唇,发现疼痛并无法缓解分毫困倦。
他的意识正在向困倦的深渊里不可控地坠落而去。
抢在自己彻底失去清晰思维前,南舟抑声说“我好像猜到这是哪里了。”
他说出了一个李银航闻所未闻的名词“大脑里的松果体。”
李银航说话都直咬舌头“那是干嘛的”
南舟“有感光,分泌褪黑素帮助睡眠”
李银航“”早知道他们就来这里睡了啊。
但她转念一想,便意识到,他们一旦踏入游戏进程中,就是必然是艰难至极,步步凶险,根本谈不上休息。
没想到,南舟居然还有补充说明。
他续上了自己没说完的后半句话“还有就是,分泌生殖激素。”
李银航“”
江舫挣着勉强还算清醒的意识,引导着已经东倒西歪的两人,靠近了那张柔软洁净的大床。
他替南舟做了简单的注脚“小红帽最早出现的社会意义,的确是训诫贞操的重要性。”
“小女孩和大灰狼是某种时代符号的象征,为了训导年轻女性,不要听信男人的哄骗,要洁身自爱。”
意识逐渐混沌的李银航突然庆幸起自己的母胎o属性了。
就算是生殖激素暴涨,她也没有可供发挥和脑补的对象。
除非是对她的工资卡。
想想那个场景就令人兴致全无。
在彻底昏睡过去前,她试图确认队友的安全“南老师你之前,谈过恋爱吗”
南舟摇头“我没有。”
她继续问“舫哥”
江舫“”
江舫“我也没有。”
李银航放心了。
虽然江舫这种亲和度极高的美人没有恋爱经历,让李银航颇感惊讶,但也不是不能理解。
况且,自从进入游戏,因为她相当惜命,所以大多数时间都死皮赖脸地和两个人挤在一起,基本没有留给他们进行超越友谊交流的空间。
大家既然都没有这样的经历,那是不是只要安安稳稳睡一觉,就能轻松过关了
怀抱着美好的期望,她就这样一头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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