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9、惊变(九)

    江舫没有给自己太长的休息时间。

    他们抓紧时间返回了教堂。

    关俊良仰躺在祈祷的长椅上,手里死死抓着一片碎裂的衣角,口眼紧闭,浑身颤抖,竟是昏迷了过去。

    宋海凝一手给关俊良擦汗,另一手握着在教堂圣水中洗过的匕首,眉眼被衬得英气又肃杀。

    班杭也死死抓住他们手里少有的驱魔道具,守在二人身边,摆出绝对的防卫姿态。

    看到从教堂门口踏入的两人,班杭和宋海凝的精神才为之一松,齐齐露出了求援的神情。

    即使这两人两手空空,而他们全副武装。

    南舟走上前来,俯身查看关俊良的情况。

    江舫则把掌心被桥索勒伤的红痕藏起,平静道“班杭,你再把情况说一遍。”

    班杭颓然地往旁侧长椅上一坐,胳膊撑在长腿上,一下下地抚摸着耳垂。

    这是他焦虑时的表现,耳钉上的釉光早就被他摸秃了。

    他是和关俊良一起去找失踪的华偲偲的。

    他们原本打定的主意是绝不分兵,尤其是在这大雾天,他们要是分开了,就是擎等着让那隐匿在雾中、不知在何处的怪物各个击破。

    关俊良是他们队伍中著名的老好人,对队友生死的忧心忡忡远胜于班杭,一路上一言不发。

    班杭实在受不了这样的死气沉沉,好像华偲偲真的死了一样,就绞尽脑汁地琢磨着话题活跃气氛。

    他那蹩脚的冷笑话刚讲到一半,关俊良忽然驻足,捉住了班杭的手腕。

    “阿杭,你听。”关俊良的语速骤然急促,“你听到有人呼救吗”

    班杭被他的语气感染,马上竖起耳朵去听。

    “救命”

    极轻极细的声音寄在雾气之上,飘荡而来,让人平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是华子的声音”关俊良精神一振,“在悬崖边”

    他放声大叫“华子是你吗”

    那虚弱呼救的声音一顿之后,又遥遥送来了新的讯息“我救我”

    班杭没动。

    大雾、迷途、从雾里传来诡异的求救声

    太奇怪了。

    他相信就是傻逼。

    但他忽略了,他身边的关俊良,实在是个太好太好的人了。

    好到哪怕江舫叮嘱过他们,要小心华偲偲可能被那不具名的“恶魔”附身了,他还是肯为了那“可能”之外的一丝希望去冒险。

    关俊良见班杭铁了心,不肯挪动一步,心一横,独身闯入了那漫天的浓雾之间。

    班杭脚步一慢,不过几秒,那人的身形竟已经被雾气吞噬大半。

    班杭急得冒了一头冷汗“哎老关你别去回来”

    关俊良的声音从十几米开外传来“你跟着我”

    班杭气得一跺脚,又不可能把朋友扔下不管,只得壮着胆子,瞎子摸象地跟着那声音,闯入了前路未知的雾气中。

    班杭听声辩位的本事不如关俊良,像是没头苍蝇似的,在雾气中东一钻、西一钻,只单单被关俊良的声音钓着,越走越是没底。

    眼看已经来到悬崖边,他愈发怀疑他们遇到了一个塞壬式的陷阱。

    正是心浮气躁时,他忽然听到前方二十米开外,传来了关俊良惊喜的呼声“这里阿杭,华子在这里”

    班杭一愕,怀疑关俊良也被附身了,便猛然刹住了脚步,没有前进。

    前方一片混乱之音。

    衣料摩擦声、微弱的呢喃声,关俊良的呼叫声,像极了梦魇中才会出现的场景。

    少顷,关俊良焦急无措的声音再次响起“阿杭,快来帮忙,华子他”

    听他的发音,他好像真的在竭尽浑身气力,要和那无底的深渊抢回一条命来。

    班杭陷入了犹疑。

    难道华偲偲真的在那里

    还是这又是一个局

    他是不是要回去教堂,找到老大,还是留在这里看看情况

    就是在这一瞬犹疑,雾气深处,华偲偲突然哑着嗓子,发出了一声声嘶力竭的惨叫“啊”

    先于响彻深谷的惨叫声响起的,是衣料的尖锐撕裂声。

    惨叫之后,则是破开雾与风的下坠声。

    没有落地的声音。

    山谷太深,支离破碎的闷响,是

    不足以从山谷深处反馈而来的。

    在那坠落声消失在百尺开外后,周遭再无声响。

    班杭呆在了原地。

    他的手脚迅速褪去温度,面上血色渐无。

    不会吧

    半晌后,他僵硬了的肢体才勉强恢复了行动力。

    他慌忙向前奔去。

    破开丛丛雾瘴,疾冲了几十步后,他刹住了脚步。

    他看到了跪倒在悬崖边、神情木然的关俊良。

    他的手里是一块残布,正被回流的雾风吹得随风摇摆,像是一块寒碜的招魂幡。

    是华偲偲衣服的残片。

    班杭的嘴角从僵木,逐渐开始不受控地抖动起来,眼眶也一波一波地泛上酸胀刺痛来。

    难道,呼救是真的

    华偲偲也是真的。

    不是骗局

    那么,刚才,他倘若肯放下戒心,肯来帮一把关俊良

    关俊良定定注视着掌心飘飞的碎布,撑在悬崖边的手指不断内合,抓起了一捧浮土,死死扣在掌心。

    他盯着华偲偲坠崖的方向,似乎要穷尽全身力量,去看清华偲偲最后的模样。

    然而落入他眼中的,只有一片苍白的虚茫。

    “为什么”

    关俊良没有看班杭,班杭却知道,他是在对自己说话。

    他的语调里,含着一股压抑的冷淡“阿杭,为什么不来帮我”

    话音落下,他作势要站起身来,身体晃了两下,闭着眼睛,面朝着万仞悬崖,直直往前栽去。

    班杭如梦初醒,抢前一步,死死抱住了晕倒的关俊良,双臂哆嗦着拥抱着他,在崖边徐徐坐倒。

    班杭的描述颠三倒四,勉强还原了事情的原状后,便勾下了头,连续深呼吸了两三记,像是被回忆的重压逼迫得喘不过气来。

    他自言自语,话音中带着难掩的悲痛“华子以前说,如果他没了,让我回去跟他妈妈说,他的银行卡密码是他爸的生日,老子还答应他了,说要是他没活着回去,就把他的钱全取了”

    班杭以手撑头,狠狠把头发揉乱“妈的,这让我回去怎么跟人说啊”

    说话间,班杭的膝头晕开了两三

    滴深色的水迹。

    他抬起手肘,仓促地抹了抹脸,嗓音里带着满满的自嘲和惶恐“他妈的都已经死了这么多人,我怎么还是接受不了”

    生死面前,是永远不可能用一句“习惯了”轻轻揭过的。

    更何况,现在的窘境,完全是由于他的“不信”导致的。

    如果他能放下一点戒心,如果能去帮帮关俊良,是不是华偲偲就能活,是不是

    南舟坐到了关俊良的身边,伸手去摸他的脉搏和额头。

    关俊良的心跳得奇快,手指和额头都是一片异常的冰凉,脸色一片灰败。

    他问宋海凝“为什么他会晕倒”

    宋海凝快速擦拭了一下眼角,逼迫自己从低落的情绪中走出。

    “关哥他性格是这样的”她理解南舟在人类情感这方面的轻微缺失,轻声同他解释,“眼睁睁看着偲偲坠崖,还是从他手里,他接受不了”

    南舟“嗯”了一声,不再提问,只是静坐在关俊良身边,不知在想些什么。

    教堂内陷入了绝对的静寂。

    他们许久没有发生这样的减员事件了,对那痛楚早就陌生,因此当痛楚汹汹袭来时,他们根本无力抵抗。

    而当南舟把吊桥上发生的事情简单告知后,教堂内的气氛越发沉郁。

    班杭听完全程,什么也没说,只是一脚踹歪了旁边的一张条椅,把脸埋在了掌心中,发力揉搓起来。

    南舟带回的讯息,只代表着一件事

    东西两岸,都出事了。

    因为他的猜忌,他刚刚失去了一位朋友。

    班杭不想再失去了。

    他哑着嗓子,轻声询问南舟“我们就这样看着他们,不能救”

    南舟和江舫都没有答他。

    话说出口,班杭自己也觉得荒谬,自己埋下头去,不再多言。

    他虽然莽撞,但早已不是刚刚进入游戏的那个愣头青。

    谁也不知道触犯规则会有什么后果,会不会让对面的队友更加陷入难解的绝境。

    可如果真的什么都不做

    他的耳畔又响起了下坠的风声。

    宋海凝实在不愿意让这样的抑郁扩散开来,便主动尝试寻找话题“老大,你说,我们下一步要做什么真的要等着那个恶魔一个个把我们杀死就像杀死偲偲那样”

    江舫接过话来“很奇怪。”

    宋海凝“是,我们到现在为止都不知道那个恶魔究竟是什么目的”

    基思牧师做事细致,把所有的痕迹都掩盖得太过完美。

    即使在焚毁的纸灰里,宋海凝都没能找到一丝半点的线索。

    明明这次的副本,剧情比以往任何都简单,核心的矛盾点也是换任何人来,都能轻易抓得住的。

    两岸的主要nc在谈一场恋爱,但因为一方沉疴缠身,他们的感情又明显不为当下的世界所容,他们只好各自寻求解决之道。

    线索清晰,剧情明确,但他们偏偏就是有一种无从下手、无处着力的局促感。

    江舫却打断了宋海凝的话“我说的奇怪是,华偲偲为什么现在才死。”

    这话说得让班杭微微打了个哆嗦。

    但他冷静下来后,也没有觉出什么不满。

    他们跟着江舫,不是因为江舫看上去永远和煦的笑容,而是因为在任何时候,他都能足够冷冽地处理一切突发事变。

    而他提出的质疑,也的确有理。

    华偲偲被无声无息地掳走了十几个小时,难道他还能在悬崖边挂上十几个小时吗

    他们事先勘察过东岸的地形。

    悬崖边无花无草无木,除了靠自己的一双手,行将坠崖的人根本是无所凭依的。

    如果说华偲偲在那儿挂了十几个小时等人来救,简直是荒谬中的荒谬。

    宋海凝推测“恶魔是不是故意的故意在关哥和走近的时候,把偲偲放在崖边,关哥和阿杭因为怀疑未必会去,等偲偲力竭坠崖后,他们才会知道”

    电影里的恶魔不都是这样吗,为了占据一具躯壳,不惜任何手段地搞事情,制造恐怖事件,毫不手软地抓住每一丝心灵空隙。

    随着推测的深入,她越发担忧起关俊良和班杭来。

    这两人

    都亲眼见证了朋友的坠亡,心理都受到了巨大的冲击,会不会被恶魔锁定为下一个目标呢

    江舫不置可否,转而问南舟“你怎么想”

    南舟把手搭在关俊良的手腕上“如果是那样的话,它真的很无聊。”

    还深陷担忧中的宋海凝“啊”

    他望着关俊良的脸“像你说的,正常人听到一个失踪十几小时的人在悬崖边呼救,根本不会去崖边看情况,更不会去救,他们只会觉得是陷阱而已。”

    宋海凝想要反驳“可是,关哥的性格”

    话说至此,她猛然一噎。

    那恶魔又怎么会知道他们的性格

    当然,恶魔或许神通广大,全知全能,或许它早就被基思召唤而来,潜藏在他们周边,暗自窥探观察,在这几天内摸透了他们的性情。

    可这样一只心机深沉的恶魔,如果有把握、有信心能骗关俊良到崖边,费了这么多周折,难道只是为了让华偲偲死在他面前

    就像南舟说的,如果恶魔的目的仅仅是这样,未免太“无聊”。

    宋海凝越发糊涂了。

    “不能过桥”南舟复念着那条被反复提及的规则,“会和这件事有关吗”

    从现在的局面看来,不管是恶魔,还是游戏,都在一力促成他们“过桥”。

    如果恶魔一一当着他们的面杀害他们的好友,的确有可能让他们惶恐不安,甚至为了保命,逃到西岸去。

    东岸是绝壁一座,没有别的下山之路。

    他们想要远离这片被恶魔支配的土地,只能过桥。

    然而,“过桥”究竟会导致什么

    和这边的怪力乱神相比,西岸那边的故事画风可以说是截然不同。

    这边是由牧师主导的恶魔召唤,那边是由医生主导的科学怪人。

    就算过了桥,又会有什么后果

    南舟不由地想到了,燕尾服执事在桥上脱口而出的话。

    “玷污上帝赠送给世人的礼物,必然会招致上帝的诅咒”。

    这是西岸那边,唯一和“神”相关联的内容。

    什么是“上帝赠

    送给世人的礼物”

    “上帝的诅咒”又和“恶魔”有什么关系

    雪莱公爵,究竟想做什么

    打破南舟思绪的,是遥远处传来的一声闷响。

    四双眼睛齐齐望向教堂外围,就连南极星都被惊醒了,从二层的卧室枕头下顾涌顾涌地爬出来,睡眼朦胧地站在窗边,眺望向对岸森林间摇曳的灯火。

    南舟问“什么声音”

    江舫立起身来,神色愈发沉重。

    他简短地答“枪声。”

    话音甫毕,西岸方向传来了第二声枪响。

    紧接着,是第三声、第四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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