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沙、沙(五)

    一声惨叫, 让两个睡在上铺的兄弟差点直接滚下来。

    他们定睛看去,看到了赤脚站在地上、脸色惨白的孙国境。

    他哑着嗓子, 喉咙似乎变窄了,声音只能呈半气流状、硬生生挤出来“我被子里有东西”

    两道手电筒光立刻从上铺投射下来。

    羽绒材质的被子被孙国境蹬到了地上,在昏黄的手电光下,有几处异常的隆起,看起来像是人体起伏的弧度。

    齐天允从上铺纵身跳下,操起搁在暖气片旁的笤帚, 鼓起莫大勇气,咬牙将被子挑开。

    里面空空荡荡。

    几人还没缓过神来,就听宿管阿姨哐哐在外凿了两下门“叫什么出什么事了”

    孙国境的眼神还是直的。

    齐天允和罗阁对了个视线,扬声答道“做噩梦了”

    宿管阿姨不满道“小点儿声多大的小伙子了, 做个梦吵了八火的, 其他人还要睡觉呢。”

    说完, 她嘀咕两声,也就离开了。

    孙国境胡乱往旁边摸了两把,就近拉了把椅子,一屁股把自己撂了上去。

    他把脸埋在了掌心。

    罗齐二人都了解孙国境。

    他不是一惊一乍的人。

    他说看见了什么,那就是真的看到了什么。

    齐天允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却一下拍出了孙国境的满腹怨气。

    “我干什么了我”他发泄地一踢桌角, 把铁皮桌子蹬得轰隆一声,“老子就他妈砸了个玻璃怎么就招了鬼了”

    罗阁和齐天允也不知道该怎么劝慰他。

    他们之前打过三次ve, 场景主题分别是电锯杀人魔、月下狼人, 还有植物变异的末世。

    虽说也是险象环生,至少都是看得着摸得着的对手。

    纯灵异的副本, 他们还是第一次玩。

    他们只当普通的ve来玩,没想到鬼根本不讲基本法, 上来就开大。

    寝室里气氛一时凝滞。

    孙国境却骤然跳起身来,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件扒了下来。

    他嚷嚷道“帮我看看,我身上有没有什么东西没”

    凭他稀薄的恐怖电影观影经验,不怕鬼偷,就怕鬼惦记。

    如果鬼真的在他身上留下了什么标记,那才是棺材上钉木钉,死透了。

    经过一通搜索后,穿着条大裤衩、赤条条站在寝室中央的孙国境才勉强放下心来。

    他身上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鬼手印之类的标记。

    就连刚才那股噬骨的阴寒都消失了。

    仿佛那鬼就只是来他被窝里打了个到此一游的卡。

    孙国境心上阴霾被扫除了一些,直想痛快地骂上两句娘,好好宣泄一番。

    就在这时

    “笃。”

    孙国境的一句祖安话卡在了嗓子眼里,脸上刚刚聚拢的血色刷的一下退了个干净。

    他压着喉咙问“你们听到了吗”

    敲门声。

    他从齐天允和罗阁难看的脸色上得出结论他们也听到了。

    此时,寝室门板处又传来了三声规律的敲击声。

    笃,笃,笃。

    节奏很是心平气和。

    “操”

    俗话说,鬼怕恶人。

    于是,孙国境把自己能想到的所有脏话一股脑儿全砸了过去。

    不间断地恶毒咒骂了近一分钟后,最后孙国境还是以一句通用型国骂收了尾

    “他妈的谁呀”

    “你们好。”

    门外的声音在连番的辱骂下,没有起半分波澜,甚至还带着一点礼貌的笑意“我叫谢相玉。我也是一个玩家。”

    砰的一声,寝室门带着一股怨气开启。

    站在门口的谢相玉被一只大手拎了进去,在黑暗中被搡推到了墙面上。

    他的脊背骨头和冷硬的墙壁碰撞,发出一声轰然闷响。

    因为感觉被戏耍而暴怒的三人组看着谢相玉从墙上直起腰,摁住肩膀、轻轻活动“很疼啊。”

    孙国境咬牙切齿“你他妈疯了”

    熄灯这么早,估计现在还有大批的学生没有睡。

    在这么多nc面前,他公然暴露自己的身份,还想把他们带下水

    这人是个傻逼吧

    谢相玉笑道“我不这么说,你们会放我进来吗”

    三人组之中,也就数齐天允脑子强点,烧烤摊记账之类的重脑力活都是他来负责。

    他粗鲁地拿手电筒怼着谢相玉的脸照了一番。

    谢相玉微微侧过脸,但并没有对这不礼貌的行为展露丝毫不悦。

    谢相玉长得很聪明,左耳垂处有一枚耳钉样的东西。

    细看之下,才能辨认出那是一枚红痣。

    他的身体偏单薄,一米七五左右,在这三个净身高一米八的猛男面前,英俊斯文得像个雏儿。

    如果他不是有什么强力的道具,就他的体型来说,他的威胁全然不足为虑。

    但齐天允还是保持了十足的警惕心“你想干什么”

    谢相玉说“我发现了一点线索。我拿线索入伙,换你们保护我。”

    “保护”

    谢相玉给出了解释“我今天也听到了那个叫南舟的人发出的广播,但我去的时候,看到那个人正在打劫你们。我就躲开了。”

    三人“”

    他们不好意思承认他们三个人是去打劫的,却被南舟一个人反抢劫了。

    他们只好咬着后槽牙默认了谢相玉的说法。

    “他们三个让我感觉很危险。”谢相玉说,“相比较之下,我选择和你们合作。”

    齐天允追问道“你发现了什么线索”

    谢相玉“按副本时间算,在10月20号晚上、21号凌晨,发生了一些事情。”

    “我的手机里,有一个叫齐天允的人的联系方式。在20号晚上八点钟左右,他让我去东街买200块钱烧烤,然后送到东五楼403活动室里。”

    他环顾四周“你们谁叫齐天允”

    很快,谢相玉从其他两人的视线走向,判断出了齐天允的身份。

    他注视着齐天允“知道为什么你会让我去买烧烤吗”

    三人像是三条懵懂的大狼狗,统一地摇头。

    “因为我有把柄捏在你手里。”谢相玉说,“你们体育系男生宿舍楼,和女生宿舍直线距离最近。以前,我曾躲在你们宿舍楼楼道,用手持望远镜偷窥过女生宿舍,被晚归的你抓住过。”

    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不见丝毫羞耻。

    齐天允条件反射地掏出手机,想从和他的聊天记录里判断他说的是否正确。

    “手机里当然没有这种东西。”谢相玉言笑晏晏,“你可是在威胁我,这种交涉怎么会通过文字留下证据”

    齐天允狐疑道“那你为什么会知道”

    谢相玉抿嘴一笑。

    被他随身携带的单筒手持望远镜。

    搜索记录里“偷窥女生宿舍被举报会有什么后果”的条目。

    和女生宿舍距离最近的体育生宿舍。

    谢相玉对齐天允的无理要求却无理地言听计从。

    根本不难推断出这样的结论嘛。

    三人听得目瞪口呆。

    他们光顾着调查胡力去了,根本没想要彻底地查查自己。

    孙国境不自觉放开了扭住他前领的手。

    谢相玉理了理自己的领子,并把孙国境暴力拉扯开的一颗衬衫扣子端正系好,用拇指抚平皱褶。

    黑暗中,谢相玉一双眼睛明澈如星“相信我。我会对你们很有用的。”

    留学生宿舍里。

    江舫为南舟和李银航演示了他的尝试过程

    两个小时前,他注册了一个账号,在津景大学的校园贴吧里发了一个帖子。

    题目相当直白,叫你们记得胡力吗。

    吧主并没有删除。

    也就是说,“胡力”并不是官方设定的违禁词。

    但这也不能说明什么。

    或许只是负责删帖的吧主并不在线。

    于是,江舫将这个帖子继续写了下去。

    “你们记得一个叫胡力的人吗。”

    “虽然他的确是个很安静的人,每次上大课时,都习惯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有时在南二食堂,会看到他一个人低头吃盖浇饭。他没有同性朋友,没有女朋友,特殊的趣味也一概没有,活得像个透明人。”

    “但为什么除了我,所有人都不记得他了呢。”

    “这太奇怪了,不是吗。”

    下面的回复也不少。

    “楼主在写小说吗”

    “z搞快点。”

    “同♂性♂朋友”

    “搞什么啊装神弄鬼吗”

    江舫没有回复任何人,只井井有条地讲述了下去。

    他完全凭借自己的想象力,通过拼凑各种细节,勾勒出了一个虚假的“胡力”形象。

    好像这个“胡力”真的在他面前生活过一样。

    “好像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记得他,每当我向其他人提起,我们系有一个叫胡力的人时,他们都会问我同一个问题。”

    “胡力是谁”

    “但我感觉,我的这份记忆也在淡薄下去。”

    “他是长什么样子的来着”

    “我记得他曾经参与过一个集体活动。”

    “我翻出了集体照的照片,一个个数过去,但数到最后,却发现并没有他。”

    “啊,或许他是照相的。”

    “但或许,我也要忘记胡力是谁了。”

    这个帖子,也是江舫频频摆弄手机的原因。

    江舫的文字没有多少修饰,很简洁冷肃,还透着点自说自话的神经质。

    这种故弄玄虚的写作手法,明显钓起了一票人的兴趣,纷纷在底下催更,并表示这么刺激的故事,楼主要是烂尾就要被阿鲁巴一百遍。

    李银航却看得背脊发冷。

    因为她注意到,就在刚才,吧主对这个热度飙升的帖子进行了操作,在后面加了一个“精”。

    她有点结巴地问“所以,胡力不是学校禁止讨论的话题”

    目前的情况,是他们身为玩家,根本走不出学校,所以,副本的舞台也就限制在了津景大学内部。

    因此,作为重要线索人物的“胡力”,不大可能是一个外来人员。

    他只可能是津景大学的学生。

    但在那通死亡录音里,说话的人明确告知,胡力死去了。

    按理说,学生死在了校内,学校肯定要以为主。

    那为什么,“胡力”这个名字可以挂在学校的官方贴吧里,堂而皇之地谈论

    除此之外,李银航还感到这件事存在着一股淡淡的违和感。

    但她说不出来。

    江舫说“不止这样。”

    他把手机递给了南舟。

    南舟将有了二百多回复的帖子从上至下翻了一遍“这个帖子已经发布两个小时了。”

    江舫“嗯哼。”

    南舟放下手机,直直看向江舫,“但到现在为止,帖子还是没有一个人出来说,我在生活里,确实认识一个叫胡力的人。”

    李银航脑袋里嗡的响了一声。

    继而,她通体生寒。

    是啊。

    “胡力”的名字就挂在标题。

    这么一个加精的热帖,飘在首页两个小时,却没有一个稍微认识他的人出来说一句,“哎,xx系不是有一个叫胡力的人吗”

    这难道意味着胡力真的是彻底从这个世界上被抹消,成了被遗忘的、“不存在的人”了

    南舟蹙着眉,似乎还有想不通的事情。

    他蹙着眉的时候,眉眼格外好看。

    江舫注视着他“在想事情”

    “嗯。”南舟说,“消失和死是有区别的。”

    “如果胡力真的被某个力量抹消了,那在所有人的记忆里,应该是统一的不存在。”

    “为什么那个留下死亡留言的人,会笃定地说他死了”

    “就像你在帖子里说的那样,为什么只有他记得”

    李银航感觉自己被问出了一脑袋糨糊“那我们现在该干点什么呢”

    南舟问“20号晚上的那次聚会,我们约定见面的地点是哪里”

    江舫回答“东五楼,403活动室。”

    南舟“唔”了一声“明天去调查一下。”

    江舫也同意了“明天可以。”

    李银航正担心他们两人会大半夜跑去403莽上一波,闻言,她悄悄松了一口气。

    “该去洗漱了。”

    这样说着,南舟站起身来,走到江舫面前。

    他将原本系在自己脖子上、散发着一圈自然红光的“第六感十字架”挂在了江舫脖子上。

    细细的银链摩擦过江舫除了choker之外的皮肤,痒丝丝的。

    苏痒的感觉并不仅仅来源于银链。

    因为要扣上链扣,南舟的半个身子都越过了江舫的肩膀,微卷的头发沿着他的颈部缓缓擦摆。

    江舫轻轻咬了牙,呼出的气流渐渐灼热得厉害。

    他问“为什么要给我”

    “我要去洗漱了。”南舟的回答异常耿直,“我怕沾了水,就不好用了。”

    在李银航张罗着铺床时,南舟把呼呼大睡的南极星放在了床头,独身一个来到了宿舍自带的盥洗室。

    留学生公寓的住宿环境明显优于其他任何一间普通宿舍,不仅是单人单间,且拥有电视、阳台,和独立卫浴。

    一面巨大的镀银面镜,正镶嵌在盥洗室的墙壁上。

    台面上的洗漱用品也很简单。

    只有一瓶用了一半的漱口水,一样男士洗面奶和一把电动剃须刀。

    他拧开了漱口水的盖子,嗅了一下,借着试探着抿了一口,含在了嘴里。

    然后他的眉头狠狠一拧。

    痛。

    他犹豫了一下,到底是该吐掉还是咽下去。

    最终他担心这硫酸口感的东西烧坏他的胃,还是吐了出来。

    他拧开水龙头,冲洗积在洗手池底的淡蓝色漱口水。

    但是,从水龙头里流出的水水温极低,冷得异常。

    水滴溅落在南舟皮肤上的时候,刺得他又皱了一下眉。

    倏然间。

    “沙”

    又是那熟悉的、衣料在地面拖曳的细响。

    南舟停止了动作。

    “沙”

    南舟辨明了声音的来源。

    他慢慢抬起头来。

    他注意到,镜子里的自己,好像比正常的自己更高了。

    高到有些不正常。

    高到顶满了整面镜子。

    高到脖子都被镜顶压得向一侧弯去。

    那表情也不是属于南舟自己的。

    他的嘴角往上弯着、翘着。

    而他就保持着这样的笑容,脑袋被镜子的边缘顶着、压着,越来越歪。

    在镜中的自己脖子和脑袋呈现大约45度夹角时,南舟没有犹豫,一拳狠狠挥了上去。

    喀嚓

    镜中的怪影消失了。

    南舟的脸恢复了正常。

    只有他的脸从中央四分五裂开来,一眼看去,颇为诡异。

    南舟把手探到已经恢复了正常水温的水龙头下,简单清洗了自己无名指背上被划破的一道小口子。

    清脆的玻璃碎裂声响过的瞬间,江舫就出现在了门口,微微有些气喘。

    南舟回过头去。

    他是第一次看到江舫失去了从容气度的样子,一时间还有些新奇。

    “幸亏把十字架给你了。”南舟甩一甩手上的残水,“不然用在我身上,也是浪费。”

    江舫竭力控制着表情“你听到过沙沙的声音,是不是”

    南舟有点惊讶于江舫的判断力和分析速度。

    他从来没有向江舫和李银航提过,自己曾听到了两次“沙”、“沙”的异响。

    刚进入副本、在篮球场的时候有一次。

    去找谢相玉的时候,他站在走廊上,又听到了一次。

    南舟“嗯。”

    他淡淡道“银航听到了一次,我听到了两次,这次副本的名字也提到了这种声音,所以我想,我应该是最危险的。”

    因此,在明确了这一点后,南舟认定,反正自己已经够危险了,那么,可以预知危险的十字架放在他的身上,就等于浪费。

    最好是放在一次都没听到过怪声的江舫身上,才能起到最好的保护作用。

    听到南舟这样说,江舫的呼吸有些沉重。

    他的声音里明显压抑着某种强烈翻涌的、即将失控的情绪“你这样,如果出事,怎么办”

    南舟不解道“这不是没有事情吗。”

    说着,他对闻声而来、却因为感知到二人间无形的情绪漩涡不敢靠近的李银航说“银航,你站远点。”

    紧接着,他当着不动声色却早已气血翻涌的江舫的面,抬手将领结扯松,将规整的校服褪去,露出线条完美的小腹和手臂的肌肉线条“舫哥,你看看,我身上有什么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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