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似乎都爱热闹,可是苏珈不,她最恨庙会。
胡州这地方很落后,没有高楼和挺阔的柏油路,就连一条细窄的水泥道还是去年新铺的。
苏珈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刚好赶上七月十五的庙会。路两边挤满了摆摊的小贩,卖玩具、皮筋、零食。还有农民拿着篮子装了新鲜水果,蹲在地上叫卖,熙熙攘攘,纷繁热闹。
小苏珈牵着妈妈的手站在路旁,目不转睛地盯着不远处的蹦床和旋转木马,那里仿佛是小孩子的天堂。她身后是一个做米雕的小摊,妈妈拉她过来,拉着她白白软软的手指在那人面前的木板上一笔一划地写:“苏珈,王字旁,加号的加。”
“好嘞!您稍等,一会儿就好!”那人应着,就开始在那小米粒儿上刻她的名字。
“妈妈,这个是什么啊?”八岁的苏珈依偎着妈妈的腿,眼睛里充满期待。
被她叫做妈妈的女人穿着时尚,显得和这里有些格格不入。她笑着蹲下来摸了摸苏珈的脑袋:“给你的礼物。”
小米粒被装进透明的玻璃里,穿了洞,用一根红绳系着,挂在小姑娘的脖子上。她盯着那小米粒看了很久,然后很珍惜地放在连衣裙的领子里面。
“珈珈想不想吃雪糕?”
“想!”苏珈兴奋地回答。
“那一会儿我们去了舅舅家,你要听话。”女人蹲下来,双手搭在苏珈的肩膀上,看着她乖乖点头之后才起身:“走,妈带你买雪糕吃。”
苏珈够着小超市的冰箱边缘,探着脑袋看着里面花花绿绿的雪糕袋子,她挑中了一个,然后看了看去店门口接电话的妈妈,隔得太远,听不见她说了什么。
女人手里握着电话,隔着透明玻璃给了她一个安慰的微笑,低声对着话筒说:
“票买了,晚上九点半的车。”
“她就留在这里,我已经跟她舅舅说好了。”
“我马上就要结婚了,总不能带着一个孩子,他不知道我有孩子,你以为我愿意?”
“好了好了,不说了!明天晚上我到了再给你电话。”
她挂了电话,看见女儿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什么,就顺着苏珈的视线看过去。
从苏珈站的地方刚好可以看见超市角落的两排货架,一个身姿绰约的中年女人正在挑选东西。跟在她身边的是两个小男孩儿,一前一后。小的那个大概四五岁,被她牵着。大一点的男孩子在前面,穿着一身陈旧的深蓝色连帽衫,在货架旁边站着,他左右看了看周边,然后不知道低声说了句什么。
那女人迅速把手里的一个什么东西塞进那个深蓝色帽衫里,一点都看不出异样,然后他们朝着结账的柜台走来。
苏珈站在高大的冰柜面前站着,一双眼睛盯着刚刚那母子三人,他们正在前台结账,店家把东西收捡着放进了红色塑料袋里,笑着递过去:“一共五十一。”
那高个子女人眉下长了一颗肉痣,笑起来却不难看:“五十吧,我常来照顾你生意!”
店家叹气:“哎呦,算了算了,看你这孤儿寡母的,下次可不成,不然我这生意没法做了!”
这超市很小,虽然招牌上挂着的是超市两个字,但是实际上也不过只是一个便利店大小,更没有摄像头、检测器等东西。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气炎热,那男孩子额头上竟沁出汗来,小小的手掌攥成拳,放在身体两侧。
苏珈伸出小手拉了拉他的衣角,他心虚地惊了一下,转过头来看着比他稍矮一点的小女孩。他刚才竟然没有看见她,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她穿着一身漂亮的裙子,鲜亮的出人意料。
一开口也不是本地口音:“你帽子里的……”
男孩子伸手捂住了她的嘴,手心里的汗贴在她白皙的脸颊上。
下一秒苏珈被妈妈一把拉了过来抱在怀里,等她再回头的时候,刚刚那对母子已经离开了。
出了小超市的门,苏珈仰着头问:“妈妈,他刚刚偷东西。”
“嗯。”碰到这种事,她是不愿意招惹是非的:“走吧,我们去舅舅家咯!”
苏珈坐在妈妈的手臂上,舔了舔甜丝丝的雪糕,庙会里的一派繁华离她越来越远了……
从车站拿了寄存的行李,苏珈又和箱子一起被塞进一辆小三轮,从镇上晃了将近四五十分钟,到了周家村。苏珈知道,她妈妈也姓周,名叫周素心。
自从当年和家里闹翻之后,周素心就没有再回来过,村里有人认出她来,吃惊地问:“呀!这不是素素吗?是你吧?”
周素心牵着孩子应声,脸上挂着腼腆又尴尬的笑:“二婶子,您老身体还好吧?”
“你怎么回来了?都有十多年了吧,这是你的孩子啊?都这么大啦?”
苏珈看见那人要用手来摸自己的脸,慌忙往周素心身后躲。她不是胆小的孩子,出去见人也从不露怯,只是看见那人手上兴许是刚刚干了农活,脏兮兮的,不愿意她碰自己。
“珈珈,叫二奶奶。”
“二奶奶。”
“诶,诶,”那人笑着看着这小姑娘,长得着实是水灵,看样子不过七八岁,但是脸盘出落的已经和她妈有五六分相似了。一双眼睛格外有灵气,皮肤也白,再加上身上那身衣服,和村子里整天摸爬滚打的泥孩子比起来,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这村子一溜的砖瓦房子,里面偶尔有一辆栋自建小楼,都是两层,外面的瓷砖花花绿绿,上头盖着红色琉璃瓦。
“二婶,那我就先去我哥家了。”周素心和那人告了别,往村里走去。
农村一年到头也来不了几个生人,村里的狗都在路边狂咬乱吠起来,贴着墙根站着两个灰头土脸的小男孩儿手里的玻璃球儿都不玩了,就直愣愣盯着那小姑娘看。等她们母女走过去之后,立马对视一眼,抓了地上的玻璃球慌里慌张塞进口袋里就悄悄跟在后面。
等她们母女进了一家油漆红门之后,这两个小男孩儿就立马窜进了红漆门的隔壁。刚准备进门就被一个系着围裙的女人抓到了,她眉毛下的那颗粉色肉痣也跟着上扬:“俩小王八犊子往哪儿溜呢?”
那小胖子咬着牙,侧着脑袋:“嘶嘶!疼!秀英姨,饶命!”
旁边那小卷毛倒秀气,说起话也软声软气:“秀英姨,周恒呢?”
“我哪儿知道?!”她手一松,手里的扫帚往外把这俩孩子往外撵:“去去去,外头玩儿去,他那会儿出去了没回来。”
这俩小孩儿一阵风似地跑了,出去就撞上了刚准备回家的周恒。他刚刚逛庙会那身连帽衫已经脱了,穿着一件白背心,松松垮垮,嘴角衔着根不知道从哪拔下来的野草。三个孩子里,他个头最高。
“周恒,你们家隔壁来了个人!”
周恒几乎是瞪了一眼隔壁朱红的大门,嘴边的野草跟着唇动了动:“哦,飞机,你作业写了吗?”
那小胖推了一把旁边的小卷毛:“羊,你呢?”
小卷毛说话细声细气:“还有数学没写。”
周恒伸手勾着他俩的脖子往外走:“你俩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俩小男孩儿贼兮兮瞪着眼睛:“什么日子?”
“七月十五,晚上好多人烧纸,”周恒黑白分明的眼睛转了转,笑着趴在他俩耳朵边说:“晚上我们……”
七月十五鬼门大开,当地一些迷信的老人总会半夜里在路边、池塘边烧纸钱给过路的孤魂野鬼。这几个三年级的调皮小子晚上着急忙慌地吃完了饭,天一擦黑就往外溜,半天没瞄到人,身上反倒被草丛里的蚊子一顿好咬,一个个抓耳挠腮,正要走的时候看见一个老头打着手电筒来了。
周恒屏息凝视,等着那人在路边点燃了一簇小火,开始念念有词地时候,伸手招呼后面俩人。几个人偷偷溜到那老爷子背后,突然叫了一声,老爷子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就着那群野小子的笑声开始破口大骂,捏着手电筒往他们身上照。
“散了散了散了!”周恒喊了一句,就拔腿往家里跑。
他喘着粗气一路跑到门口,还没来得及进门,就看见隔壁朱红的大门前站着一个小姑娘。还穿着上午在小超市里看见过的漂亮裙子,他想起上午偷东西被她看到,心口突然憋得慌。这很奇怪,往常偷鸡摸狗的事情他也没少干,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在这个外来“入侵者”面前就格外丢脸。
八岁的周恒还不能理解自己那正在发酵的羞耻心,更不知道从看见她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会发生什么样翻天覆地的变化。那一年的夏天,他还只是一个被自己的亲生母亲教着小偷小摸的无耻小子,人生迷茫的像农村天际的卷云,一眼望不到边。
那时的苏珈,像一块木头一样站在那,一双小手死死地抓着门框,一步也不肯挪动,旁边有几个大人小孩,都围着她。
周恒趁她没看见自己之前溜进了屋子,哐当一声关上大门。
“要死啊!门都要被你摔烂了!又死哪儿去了一天天不着家?”堂屋里传来乔秀英的骂声。
周恒烦躁地伸出手背擦了一把额头的虚汗:“去飞机家看电视了。”
“看电视看电视!你作业都写完了?一天天的往人家家里跑什么跑?生怕人家不知道你是个没老子的,你妈没钱给你买电视啊?丢人现眼的东西!快过来吃饭!”
周恒显然已经习惯了她的说话风格,并不以为然。一迈腿两三步就上了台阶,坐在一张旧桌子前面端起碗来,旁边的弟弟瞪着大眼睛冲着他笑,他顺手夹了一小块肉塞进小家伙嘴里。
乔秀英擦了擦手,冷哼了一声:“也就是我心善,当年你爸死了,我早该走了。就跟隔壁一样,把孩子往这穷乡僻壤的一丢,管你们的死活!”
周恒往嘴里扒拉了一口米饭,想到了刚刚那小丫头站在门灯下面的模样:“谁丢的?”
“还能是谁?她亲妈!”乔秀英伸手帮旁边的小家伙擦了擦嘴角:“这丫头往后还能有好日子过?没妈的孩子像根草,是不是啊?”
周恒迅速把碗里的饭吃完了就往房间跑。
“没听见外面打雷啊?一会儿该下雨了,你要去哪儿啊?”
周恒假模假样地拎着书包往肩膀上一扛:“我去找洋洋写作业!写完就回来。”
他推门出来,一转头就看见隔壁门口就只剩下那小女孩儿一个人,她还死死地抓着门框,眼眶红红的,但是没哭。
她好像也看见他了,粉色裙子在灯光下变成怪异的暗黄。黑漆漆的天空里闪下一道明亮的闪电,轰隆隆一阵雷声从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暴雨就劈里啪啦地下了起来。周恒愣了一下,把书包顶在脑袋上就跑,跑了几步忍不住又回了一次头。
下雨了,她怎么还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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