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去买个雪糕的功夫，周恒就被孟子奇他们几个勾肩搭背地拉到了学校对面的巷子里。往前走一段是一片打好的地基，这里原来要盖几栋楼房，后来因为房主突然生病，就搁置了，杂草丛生。
史鹏一只手搭在周恒脖子后面，皮笑肉不笑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来来来，别紧张。”
周恒知道他们来找自己一定没有什么好事，他们班上的那个男生和孟子奇和他都有过节，更不用说从小学就和他不对付的史鹏，这几个人好死不死地凑到了一起来找他。为了什么，他大概也知道。
“你们要干嘛？”周恒不想惹麻烦，但也不怕麻烦，只是淡淡地掀了掀眼皮，陪他们玩无聊的游戏。
史鹏是了解他的，周恒这小子太机灵，他怕一个不留神，就让周恒给溜了。所以使了使眼色，旁边几个男生团团围住，今天看样子非要跟他算个总账。
孟子奇一听见周恒这略沙哑的声音就笑了：“呦，哥们儿你这嗓子唱歌唱的啊？”
要是搁以前，周恒可能回他两句，这回他只是皱了皱眉，没张嘴。
“怎么不说话了？”史鹏推他后背：“我记得你以前不挺能说的吗？”
周恒略微趔趄了一下，并没有倒，他回头瞪了史鹏一眼，眼神冷冽。
“还他么瞪我！”史鹏仗着人多势众，比平时又更嚣张十分，抬脚就踹到周恒腿上，这回人倒在了孟子奇面前。
孟子奇矮下身子大咧咧蹲下来，伸手揪着他校服领子：“你不是挺拽吗？看你不顺眼很久了。”
他们目的明确，就是想毕业之前揍一顿周恒出出气，看周恒不说话，也懒得再找理由。孟子奇起身挥了下手，旁边几个男生就围过来，打的打、踹的踹。
周恒下意识抱着头，疼痛和笑声袭来。
好像在他十三岁的全部人生里，只有这两样东西。
痛感越是真实，他就越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他甚至不想反抗。
程老师说这个世界上不只有暴力一种解决办法，她说：周恒，以后别打架了。
“靠，怎么都不还手？没劲……”孟子奇蹲在石基上，手臂放在膝盖上，就那么垂着，和旁边的一个男生聊天。
“真怂。”旁边那人说：“诶，你不去找苏珈了？”
孟子奇从石基上跳下来：“不去，找她干吗？”
旁边那男生笑得别有深意：“想干嘛干嘛，你他妈都毕业了，还怕个屁啊！”
“没劲，”孟子奇一脸不屑：“她那种有什么劲？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
“哈哈哈哈哈，我靠，你特么……”
他们聊的正开心，听见身后一群人一阵慌乱，孟子奇转脸一看，周恒不知道从哪捡了根废钢筋，刚刚还得意的那群男生都散开了。
周恒刚刚被踹了脸，吐了口唾沫都带血丝，胳膊上擦伤了一块，渗出血迹。
孟子奇没料到他会爬起来，怔怔地看了他两眼，刚刚还和他一块聊天那男生讪讪退到了角落。他们也就是来凑个热闹，真为了孟子奇两肋插刀，他们可做不到。
周恒生气的时候眼神可怖，盯着他一字一句：“你再说一遍。”
“说……说什么？”孟子奇怕真给他惹急了，这钢筋敲自己脑袋上可不是闹着玩的，说不怂是假的。
“你凭什么？”周恒用手背抹了抹嘴角的伤，他感觉腹部火烧火燎的疼，心里也烧了一团火：“你连提她的名字，都不配。”
孟子奇脸上挂着笑：“你他么有病啊？”
他是有病，别人怎么说他，怎么打他，他都无所谓。
反正他从小就卑微低贱，被人歧视！被人唾骂！被人孤立！
可是苏珈不行，她凭什么要被这些脏兮兮的人挂在嘴边议论，就连他自己，都不舍得靠近。
他分明也和孟子奇一样，他说的其实就是他自己。
其实他也像飞机羡慕卷毛家的沙发和鸡腿一样羡慕过卷毛，只是他不敢说出来。他从小到大，都在不断放弃。
青春期的躁动将心情细微的变化放大成一座山，不被意识到的自卑和渴望折磨了他好几个月，情绪一股脑都撒在了孟子奇身上，周恒自己都不知道下手有多重。
手上的粗钢筋一棍子下去，敲断了孟子奇一条腿。孟子奇立马蜷缩在地上疼的打滚，那帮男生都傻了，没人敢上去。
周恒把手里的钢筋扔了，转身跑了，那群人开始手忙脚乱，帮忙的帮忙，叫人的叫人。
不敢回学校，周恒一口气跑了几公里回家，一步都没停。回去之后浑身都汗透了，他伸手推了推大门，门锁着。
他摸了摸口袋，还好钥匙还在。
情绪、体力全都耗尽，心跳狂飙，浑身乏力，疼痛铺天盖地。
周恒拖着身子回到房间，倒在床上，却瞄到床对面的墙边上靠着一个什么东西。他挣扎着坐起来，腹部被踹了好多脚，疼的直咧嘴，看清楚那东西的时候他突然愣了。
那是一个吉他琴包，牛津布，纯黑的，上面的黄色logo有点掉色，大约不是新的。
他走过去拉开琴包，里面躺着一把木吉他，手指拂过琴弦会发出声音，是真的。
周恒感觉自己脑子突然嗡的一下，眼睫飞速眨了眨，才刚微微凸出的喉结随着情绪上下滚动，眼圈也泛红。
门哐当一声开了，周恒听见弟弟周延和同学说话，然后关门进屋。他走出去，手里拿着那把吉他。
周延看见他突然回来还有点惊讶：“哥？你怎么回来了？放假了？”
“嗯，”周恒随口敷衍：“这是谁拿来的？”
“妈托人给你买的啊，”周延虽然年纪小，但是也知道自从上次那老师来家访之后，他们家的气氛就怪怪的。所以很想妈妈和哥哥的关系转好，也努力从中协调：“妈说这个便宜，给你买一个，免得看你天天脸跟鞋板底一样难看。”
“哦。”周恒转身回房间，顺手哐当一声带上房门。
他靠着房门后面坐了下来，头深深地埋了下去，如果再早一点发现就好了，再早一点……
“哥，哥？”周延敲了敲门，里面没声音。
事情已经发生，后果自然也要承担。
孟子奇的腿被打断了，骨折，进了医院。事情很快被警察介入，涉及这次聚众斗殴的几个学生，全都进了少管所，包括周恒。因为没有监控，那几个不承认自己先动的手，周恒的确也是没什么伤，所以这起事件就以互殴定了性，双方走和解流程，准备调解。
乔秀英知道之后又是哭又是骂，周恒任她怎么打怎么骂，都没动。从小到大，他都是不善表达的人，平时开开玩笑还可以，却不怎么会说真心话。谢谢和对不起，都无从说起，也许家人就是不埋怨，也不说感谢。
孟子奇的家人去学校里闹事，让周恒家赔偿医药费，一张口就要几万块。再加上斗殴的交罚金，不是一笔小数目，乔秀英自然不乐意，觉得这件事责任并不在周恒，两方争争吵吵，一时闹得沸沸扬扬。
飞机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去买个雪糕的功夫会闹出这么大的事儿，他和苏珈、卷毛想去少管所看看周恒，但是进不去。过了几天才求着乔秀英把他们带了过去，周恒没料到他们会来，场面有点尴尬。
飞机伸手扇了自己一嘴巴：“都怪我，我要不去买雪糕，直接跟你回学校就什么事儿就没了。”
卷毛在一旁也着急：“你都是因为我才得罪史鹏的。”
周恒笑笑：“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到底怎么回事儿？”苏珈没料到周恒真的会动手把人打伤，大家说什么的都有：“是不是他们先动的手？”
周恒低头扯了扯手腕的手铐：“不重要了。”
苏珈除了难过，更多的是失望。从程雪走了之后，他就一直这样有意无意地放纵自己，上次琴房钥匙的事情她就有点想生气了，因为理解他的难处，所以忍了，可是现在看到他这样子，她是真的生气：“是不重要！反正你就一直这样吧，随便你！”
卷毛看见苏珈噔噔噔跑了出去，回头看了看周恒，也追了过去。只剩下飞机愣在一边，他有点摸不清楚状况：“你干嘛这样？苏珈她也是为你好。”
苏珈还站在院子里，从周恒的角度可以看见她，卷毛在旁边，应该是在帮他解释。
周恒的十指交叉在一起，紧紧握着，心里说不上来什么感受。难受，特别难受。他只是觉得自己不值得，但是他分明也努力过了，去找另外的解决办法。
平时他和苏珈打打闹闹也不是头一次了，两个人都有脾气，过几天就好了。飞机叹了口气：“你怎么能拿钢筋打人呢？还好是腿，要是孟子奇真出什么事儿，你这辈子就完了！到底为什么事儿啊？”
“不为什么。”
飞机知道他这是打定主意不愿意说：“算了，你在里头还要呆多久？”
“大概一周。”周恒知道乔秀英要凑罚金估计都要一阵子，他做错了事，活该受到惩罚。
飞机问：“我听秀英姨说，孟子奇还让赔医药费，是不是要挺多钱？”
“嗯。”孟子奇进了医院，他好好的在这儿。这医药费肯定是要赔的，只是多少的问题。
飞机立马说：“你别担心，我们大家凑一凑，我攒的零花钱都拿出来。”
“……”周恒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垂着头，突然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时间快到了！”
周恒说：“你先回学校吧。”
几个人准备离开，苏珈突然从外面跑进来，隔着窗户把一个东西塞了过去：“这个，还给你！”
周恒抬头看见那双熟悉又漂亮的眼睛，堪堪避开了她的视线，苏珈转身走了。
他垂眸看着苏珈扔过来的那把钥匙，银色的，和梦想一样闪闪发亮。
“走吧。”警务人员催促，周恒本来没想拿，但是转身的一瞬间还是挣扎着回去，把那枚钥匙紧紧地攥在手心。
他扭头看见苏珈离开的时候和卷毛并排走的，离他越来越远。
苏珈和飞机他们坐车回家，折腾了大半天。她回家之后就回了房间，本来舅妈是不让她跟着去少管所的，但是她的性子倔，她就没管。见她回来，就跟过去问问情况。
进房间看见苏珈正在翻箱倒柜地找东西。
“找什么呢？”舅妈问。
“舅妈，那笔钱，我现在能用吗？”
自从苏珈的妈妈走了之后，她和妈妈的关系也就慢慢淡了，周素心虽然每年都会打钱回来，她却从来都没动过那笔钱，舅妈就帮她单独存了起来，准备留给她以后上学用。
她知道周恒家里什么情况，别说是借钱，就算是贷款，乔秀英都拿不出东西来抵押。他们几个小孩的钱更是杯水车薪，只有用那笔钱。
舅妈想了想：“能用是能用，这钱是留给你上学的。舅妈知道你们从小玩到大，感情好，但是这件事，你还是和你妈商量商量吧。”
苏珈其实在路上就想好了，她点了点头，几年来头一次主动说：“我给她打电话。”
周恒呆在少管所的那几天，日子很不好过。这里条件混乱，人也讨厌，但是唯一的好处是思考的时间更多了。
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周恒会想很多事，想他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比如一路走来，比如未来。
他好像突然意识到是自己这段时间做的事情让他离自己喜欢的东西越来越远，就像走路，他走反了反向。
他明明应该拼尽全力去追赶才对，音乐也好，苏珈也好。
少管所有个比他大几岁的男生，县里重点高中的，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进来的，和其他人不太一样，看着文质彬彬的。他很奇怪，挺大的人了，还整天拿个弹力球玩。
他和周恒住一块，手里的球滚出去，周恒顺手帮他捡了。
“谢谢。”那男生问：“你怎么进来的？”
“打架。”周恒不想和他们多说话，熬过这几天，他再也不想来这个鬼地方。
“出去之后准备干嘛？”
周恒低头整理自己的被子：“学习。”
旁边有人在笑，周恒觉得自己仿佛说了一个笑话，只有那个男生没有。他扔了一颗弹珠给周恒，周恒伸手接住，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使全力往下扔试试。”
周恒不明所以地把手里的球朝下扔，球触底之后就开始往上，一直往上……直到碰到房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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