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找她

    萧复这一晚睡得不大安稳,荒诞的梦一个接着一个,一会儿是半裸的婢女,一会儿是高氏姑侄,一会儿是商澜那张咄咄逼人的脸。

    早上醒来后,他盯着繁复华丽的拔步床床顶看了好一会儿,突然说道:“女人果然没几个好东西。”

    萧诚赶紧拉开帷幔,笑嘻嘻地拍了个马屁:“主子,小的觉得未来的世子妃好像还不错。”

    萧复不以为然,所谓的不错,不过是不够了解罢了。

    他坐起身,吩咐道:“今儿你不必跟着我,亲自去打听打听,看看那商芸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萧诚把衣裳拿过来,“小的,主子放心,小的一准打听得明明白白。”

    ……

    祁劲松住在西城,先去百年老店庆丰楼用了两屉鸡鸣汤包,又在街边喝了一碗热乎乎的鸭血粉丝汤,这才心满意足地去了衙门。

    周全正在门口翘首以待,一见祁劲松,忙不迭地跑了上来,“大人,萧大人来了。”

    “萧大人,哪个萧大人?”祁劲松不觉得萧复会降尊纡贵地来六扇门,所以根本没反应过来。

    周全急道:“还有哪个萧大人,当然是英国公世子萧复萧大人。”

    “他来做什么?”祁劲松赶忙把鞭子甩给祁二,三步并作两步地朝后院去了。

    “祁大人,你迟到了。”萧复穿着玄色绣飞鱼纹的锦衣卫官服,手握剑柄,威风凛凛地站在院心,十几个杀气腾腾的缇骑一字排开列其身后。

    祁劲松头皮有些发麻,辩解道:“有个案子,下官亲自走了一趟。”

    “是么?”萧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是是是。”祁劲松强作镇定,鼻尖上冒出一层细小的汗珠。

    萧复面色忽然一肃,“祁门主,有旨意。”

    “啊?”祁劲松面色一白,扑通一声跪在坚硬的青砖地上。

    萧复满意地弯了弯薄唇,“皇上口谕,酌升商澜为捕头,赐银腰牌。”

    “啊?”祁劲松目瞪口呆——商澜昨天说的都是真的,他竟然把皇上亲自提拔的人赶走了!?

    “商捕头何在啊?”萧复从黎兵手里接过装腰牌的匣子。

    “啊……”祁劲松又发出一个单音。

    萧复没有了耐心,“啊什么啊,祁门主哑巴了不成,人呢?”

    祁劲松到底是老江湖,被萧复一激反倒镇定了,他站起身,拱手笑道:“商捕头出去办案了,银腰牌下官先替她收着。萧大人这边请,我刚得了几两好茶,一起品鉴品鉴?”

    萧复讥讽道:“祁门主刚来就知商捕头的去向,真乃神人也。品鉴就不必了吧,我找商捕头还有要事,请祁门主立刻把人找来。”

    祁劲松被刺得脸皮生疼,不好再敷衍下去,只好让人去前面叫来谢熙,让他马上把商澜找来。

    萧复可没工夫跟他耗,留下一句“让商捕头到北镇抚司见我”,便带着银腰牌走了。

    “官大一级压死人呐。”周全叹道。

    “可不是,这位爷咱可惹不起。”现任副门主罗世清摸了摸八字胡。

    他今年二十九岁,眉眼清秀,身材略矮,但武艺高强,是昭和二年的武状元,师门武当,乃是慕容飞一手提拔上来的一员猛将。

    祁劲松虽受了辱,却也不敢当众诋毁萧复,“呸”了一声,转身就走。

    刚进签押房,祁劲松等人的屁股还没坐稳,门口又有人禀报道:“门主,卫国公世子到访。”

    “卫国公世子,咱们跟卫国公府打过交道吗?”他问周全和罗世清。

    二人一起摇摇头,表示完全没有过往来。

    “快快有请。”祁劲松松了口气。

    卫国公世子年纪不大,但头脑不错,在吏部任主事,已是六品官了。

    “走吧,一起迎一迎。”祁劲松不甘愿地站了起来,官职虽六品,可人家是国公世子,他这个从三品大员还真怠慢不得。

    商云彦来得很快,在门口堵住祁劲松等人。

    “祁门主。”他拱了拱手,“子轻打扰了。”

    “哈哈。”祁劲松打了个哈哈,“商世子客气了,快请进快请进。”

    周全和罗世清陪着进了屋,略略招呼几句,就告辞出来了。

    罗世清招呼周全去自己的书房坐坐,尝尝他托人从富州带回来的新茶。

    周全乐意之至,欣然应允。

    二人边走边聊。

    罗世清道:“周大捕头,商姑娘到底做了什么,竟让皇上青眼有加?女子捕头倒也罢了,银腰牌,慕容门主也没有吧。”

    周全道:“可不是?别说副门主才回来,就是我这个一直呆在衙门的,也是一头雾水,一无所知呢。”

    “我猜,那丫头可能在宫鸿飞一案中做对了什么。”

    “有此可能。”罗世清进了门,“不过,既然六扇门的人立了功,萧大人为何不与咱们明言?”

    周全眼里闪过一丝不满,“谁知道了,不过咱也得理解,北镇抚司嘛,不是向来神神秘秘吗?”

    罗世清同他一起落了座,又吩咐下人沏茶,随口应道:“那也是。只要不是吹了耳边风就好。”

    “耳边风?”周全先是一怔,随即大笑起来,“哈哈哈哈……”

    罗世清道:“论长相,商姑娘就是放到贵女中也是相当不错的一个,就是性子野了点儿。”

    周全揶揄道:“性子野怕什么,罗大人不就喜欢野的吗?”

    罗世清勃然变色,“周大人慎言,商姑娘是慕容门主的养女,更是皇上亲自提拔的捕头,怎好如此编排?我之所以那么说,只是担心慕容门主的身后清誉罢了。”

    周全面子上有些下不来,心道,我编排啥了,编排你娘了!你个矬娘们儿暗戳戳地说商澜跟萧复睡的时候,就可以不慎言了?

    然而,罗世清来头比较大,他非忍下这口气不可,“副门主此言极是,药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讲,万一得罪了谁可就不好了。”

    罗世清这才缓和了神色,亲自给周全倒了杯茶,“对不住了老周,我这人就这样,急脾气,过去就拉倒,来来来,喝茶。”

    一盏茶下肚,祁二来了,说门主有请。

    二人赶紧过去了。

    “奶奶的,可真了不得了。你们猜猜,那位商世子是为谁来的?”祁劲松站在书案后,双手叉腰,吹胡子瞪眼地问道。

    周全猜道:“莫非也是为了商捕头?”

    祁劲松指了指他,“老周你可说对了,奶奶的,就是为了她,唉……”

    罗世清道:“商澜莫名其妙地姓了商,莫非……”

    “可不就是?”祁劲松一拍桌子,“从此后,咱们六扇门就要养个国公府的姑奶奶啦。”

    周全吓了一跳,问道:“亲生的吗?就十几年前丢的那个?”

    祁劲松点点头,“就是她。”

    “娘诶,那还真是个姑奶奶。”周全抹了把黝黑的脸,“门主打算怎么办?”

    “能怎么办,都小心着呗。”罗世清道。

    ……

    商澜还不知道自己被卫国公府认回去了,而且还是以亲生女儿的身份,但她知道自己被皇上升官了,做了大夏朝头一个女捕头。

    她和谢熙骑马去了北镇抚司。

    “萧大人找我?”商澜进了萧复的签押房。

    萧复拍拍手边的木匣子,“只有把宫鸿飞的案子审清楚,你才可以取走这块御赐腰牌。”

    这是一个通知,没有条件可讲。

    商澜挑了挑柳眉,明明是求人帮忙,却非要通过要挟达到目的,别扭不别扭啊。

    我若是敢不要它,你敢真的不给吗?

    不过话说回来,她没必要跟萧复叫板——毕竟她也想会会宫鸿飞,以掌握犯人的第一手材料。

    “成交。”她应了,也笑了,露出八颗整齐好看的贝齿。

    笑容灿烂,眼神清朗。

    萧复眯了眯眼睛,不自在地看向黎兵。

    黎兵明白,自己可以带人走了。

    诏狱在半地下。

    商澜一下台阶,就闻到了隐约的血腥味。

    她是现代警察,讲究审讯技巧和扎实的证据,对刑讯逼供这样的低级手段向来看不惯。

    谢熙见商澜的脸色不好看,以为她害怕了,小声说道:“忍一会儿,不行就算了,反正也不是咱的案子。”

    “咳!”走在前面的王力咳嗽一声,示意他能听见,黎兵也能听见。

    谢熙缩了缩脖子,不说话了。

    商澜道:“你放心,我没事。”

    古代没有现代的技术水平,刑讯在所难免,她必须学会适应。

    宫鸿飞被关在最里面的一间牢房里。

    一个晚上过去,他遭了不少罪,头发散了,大片的血凝在脸上,衣裳碎了,只能勉强蔽体,鞋子丢了一只,只好光着脚站在距离马桶最远的角落里。

    商澜一到,他就敏锐地看了过来,嘴角勾起一丝得逞的笑意,说道:“黎大人,我改变主意了,你们还是继续打我吧,不然直接宰了我也成。”

    黎兵没搭理他,吩咐牢头:“开门。”

    商澜冷笑道:“不必了,其实也没什么好审的,不就那么点儿事吗,黎大人就准了他吧,继续刑讯便是。让他一天又一天的挨下去,皮肉烂了,牙齿掉了,容貌毁了,活又活不好,死又死不了,日子久了,总有他受不了,求着你听他讲的那一天。”

    她声音清越,语速缓慢,但说的每一个字都无比残忍,配合着难闻的腐臭味,让人不寒而栗。

    黎兵、王力、谢熙诧异地看着商澜,然而商澜已经转过身,迈步向外走了。

    黎兵想了想,“既是如此,那就这样吧。”

    宫鸿飞收敛笑意,怨毒地盯着商澜的背影,“慢着,不过是个玩笑罢了。女人难道不该以仁和宽容为美德吗,为何慕容捕快如此暴躁?难道因为杨氏伤了你的心,所以你把怨气撒到我身上了?”

    商澜摇摇头,宫鸿飞果然不笨,他在利用杨氏攻击她,如果她是原主,只怕真要呕出一口老血了。

    她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我在慕容家时,养母对我很好。如今我已长大成人,她没有义务送我出嫁,离开慕容家对我们都好。宫二公子,我们不一样,我也没有你那么卑劣。”

    “不一样吗?”宫鸿飞嗤笑一声,“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同,都是一样的虚伪、虚荣、偏袒、做作,让人作呕。”

    “听说令慈贤良淑德,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你觉得她怎么样?”商澜转过身,盯着他的眼睛反问道。

    “她怎么样。”宫鸿飞的声音变得有些飘忽,“关于她,我想你应该去问我大哥。”

    他在回避问题,这说明他惧怕首辅夫人,惧怕到即便恨之入骨,也不敢提及分毫。

    商澜在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声。

    宫鸿飞捋了捋头发,“我找你来是想问问,你是如何猜到我是那样的一个人的?”

    商澜道:“我不但知道你是那样的一个人,还知道你害怕你母亲,害怕到想杀她,又不敢杀她,所以你只好引诱你能引诱的每一个女子,把她想象成你母亲的样子,用绳子勒她,残忍地看着她挣扎,看着她临死前狰狞的表情,心里还在想:你看,你要死的时候也不过如此,一样的丑陋,一样的无能,还不如我呢。”

    “宫二公子,是也不是?”

    “你胡说!”宫鸿飞惊慌失措地左右看了看,又往墙角退了一步。

    一个承认杀人,却甘愿受刑,也不愿交代犯罪动机的人,此刻居然怕了,可见商澜说对了大部分。

    黎兵觉得脸又有些疼了。

    他正要说句什么,却见商澜一摆手,便下意识地住了嘴。

    商澜道:“你看,你的心思我都知道,你母亲怎样对你我知道,你为什么杀人我也知道,我觉得你没什么好隐藏的,不如我跟黎大人说说,让你洗个澡,换上新衣裳,咱们好好地聊聊,你觉得如何?”

    “难道你不想在临死前,跟一个能够真正理解你的人,说说你一直藏在心里的话吗?”

    宫鸿飞面无表情,呆呆地立在原地,良久之后,一颗颗晶莹的泪落下来,掉在脏污的稻草上,渗入地里,不见了。

    “好,成交。”他忽然哑了嗓子。

    “黎大人,麻烦你了。”商澜朝黎兵长揖一礼。

    黎兵往对面墙上看了眼,拱手还礼,安排下去了。

    ……

    商澜和宫鸿飞的谈话,是在一个干净的刑讯室里进行的。

    宫鸿飞洗漱一新,穿上了新衣服新鞋子,尺寸正正好好,显然是宫家送来的。

    “瞧,这就是我的母亲。在人前,她永远都是最好的那个。”宫鸿飞留恋地抚了抚衣襟上绣工精湛兰花。

    商澜并不否定他的话,点头道:“有些人的确是这样,总希望把最好的一面展示给别人。”

    宫鸿飞苦笑,“是啊,她不但喜欢展示她自己,也喜欢展示她的儿女。我和大哥是双胞胎,大哥喜欢穿蓝色,我就不能穿红色,大哥背下两首诗,我就不能只背一首,大哥读书好,我读书便也不能差了。你知道吗,我一读书眼睛就花,脑子就困,即便用尽全力,也只能背个大概,这是天生如此啊……”

    商澜明白了,这是一个天生有阅读障碍的人,非是不聪明,只是真的学不下去。

    “然而,她是怎么说的呢?”宫鸿飞摇摇头,笑着继续说,“她说我是装的,她说我就是不想学,她说我白长了跟我哥一样的脸,她说我应该被关到祠堂里去。”

    “祠堂真黑啊,你不会知道一个五岁的孩子多么害怕祠堂,那么多牌位,那么多灵魂,我一闭上眼就能看见他们,太害怕了,我太害怕了,宁愿她打死我,我也不要去祠堂……”

    他喋喋不休地说了一个多时辰,眼里的泪一直没有断过。

    从诏狱出来时,商澜的心很沉重,像被一块大石压着,喘不过气来。

    “商捕头。”萧复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

    “萧大人。”商澜转过身。

    萧复示意王力把匣子递给她,说道:“腰牌给你,另外,我欠你一个人情。”

    商澜心情不好,接过匣子时不自觉地嘟囔了一句:“谁稀罕你的人情,还不如给我五百两银子呢。”

    萧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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