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宛病重时日无多,宫中太医隔个一时片刻就要跑上一趟,每每出来都只是摇摇头,一声叹息。
所有人都闭口不言,但后宫和礼部的人早已开始着手葬仪之事,前朝也难得安静几日。
沈沐终于得空去找那枚发簪。
药城地方虽小但五脏俱全,大小当铺二十余家,而沈沐要的簪子又是稀松平常的款式,短时间内很难找到。
这两日接连大雨,夹杂寒意的狂风卷席而来,豆大雨滴噼里啪啦地砸在房檐屋顶,顺着边沿串串滑落,在积水地上激起水花。
沉静寂然的夜里,一道轰隆雷声打破初晨的平静,觉浅的沈沐睫羽一颤,翻了个身便转醒过来,唤了阿青为他束发。
睡眼惺忪的男人斜斜倚在软塌边,柔顺青丝随意垂落身后;此时他正懒懒望着窗外潇潇雨幕,眼尾泛红,狭长眼眸里泛着蒙蒙雾气,许是还未清醒。
听见推门声,沈沐转过身子,宽松领口随之微微滑动,冬雪般白皙的肌理若隐若现,清晰笔直的锁骨在昏暗的房间,带了层勾人不自知的意味。
被沈沐一双凤眸轻轻扫过,阿青莫名脸一红,赶忙移开视线,低着头替主子更衣梳发。
窗外雨声依旧,沈沐心中感叹一句,看着镜中自己发了会儿呆,片刻后问着阿青,“进宫的马车备好了么。”
沈沐着急进宫并非为了纳兰宛,而是为了萧繁隐忍多年的头疾。
头疾伴随萧繁多年,治不了也无法抑制,每每发作便是痛不欲生,痛的让人失去理智。
以往几年萧繁将这病隐藏的极好,除靖谙外几乎无人知晓,直到纳兰宛过世当日,头疾突然爆发,萧繁当场情绪失控。
即便他事后杀光了所有相关人等,这件事依旧在前朝后宫迅速传开,就连民间也陆续传出“新帝惨遭鬼魂附身”的荒唐谣言。
自此,萧繁残忍暴戾的性子完全展露,“逆我者亡”的治国手段逐渐成型,原身被除也悄然加快进程。
收起飘远思绪,沈沐低头将腰间玉带系好,轻声问,“太皇太后的情况如何?”
阿青听了直摇头,“这几日陛下加派了人手看管,后宫消息根本送不出来。”
俯身去拿桌上奏折的沈沐闻言一顿,不自觉地蹙了下眉。
消息被封是一个警示讯号,其中蕴含两种可能。
一是萧繁封锁了所有人的消息。
二是萧繁特意封锁了他一人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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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匆匆赶到时,萧繁正在御书房里同人议事,沈沐便在红木长廊外等候。
殿外蹿进来的穿堂风夹杂着丝丝凉意,沈沐低头拢了拢身上的狐裘披风,听见身后传来一道沉稳脚步声,回头便看见萧桓大步流星地向他走来。
青年一袭蓝衣飒爽英姿,身上沾了点冰冷湿气,靠近时,沈沐能清晰感受到他身上散发的热意,不由一阵感叹。
年轻就是好啊,穿这么少也不怕冷。
两人相互行礼后,只听萧桓轻笑一声,桃花眼弯了弯,“好巧。”
隔着一道扇门,门外的沈沐听见萧繁在屋内低语一句,立即便有人将扇门打开,请萧桓和沈沐进去。
青年一袭黑袍,上有暗金祥龙图纹盘桓,修长挺拔的身姿让人难以离开视线。
萧繁闻声抬眸,看见来人是沈沐时微微一顿,然后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和对面的高瀛道,“此事等太皇太后的事情过了再说吧。”
什么事要“再说”?为什么找的人又偏偏是高瀛?
沈沐看着前方坦然自若的高瀛,眉头一蹙。
高瀛毕恭毕敬地应答着,转身便迎面撞上沈沐,被他审视的目光一扫,男人不自觉地哆嗦一下身子,匆匆行礼便想仓皇逃离。
“高大人。”
沈沐在人一脸惧色地经过身边时,轻声将人叫住。
看穿高瀛强撑的坚强,沈沐只微微一笑,语气温和地提醒:“最近天凉,高大人记得不要生病;若是一不小心出事了,就无法为陛下效力了。”
“是、是,大人您说的对......”高瀛下意识看了眼萧繁,见人头也不抬,只能连连点头,干瘦的脸轻轻抽搐。
不屑于同他计较,沈沐两步上前,将手中奏折呈递上去,稳声道,“这是臣这两日批阅奏折时看到的,请陛下过目,依法处置相关人等。”
打击贪官污吏的力度并未受到影响,弹劾贪官的奏折源源不断送入摄政王府,沈沐趁此将“昔日同党”都揪了出来,借萧繁的手将这些人一一铲除。
一是可以斩除后患,另一个更重要的便是向萧繁示好,让他知道自己正在逐渐放权,并无贪图皇权之意。
话音未落,就见萧桓同时递上另一封奏折,晴朗笑容不变,“斗胆猜测,摄政王同臣弟当是为了同一事而来。”
“很好,”看着两份高度重合的官员名单,萧繁眼底越发寒凉,抬头似笑非笑道,“二位倒是心有灵犀。”
帝王最忌结党营私,何况萧桓同沈沐都身份特殊,念及此处,沈沐开口撇清关系,“都是贪官污吏,名单自然该是一样的。”
“既然如此,九弟便去着手调查,”萧繁淡淡应了一声,抬头看着沈沐,语气无波无澜,“不论他背后的人是谁,有问题的,一个也不能放过。”
这时御书房外传来一道由远及近的慌忙脚步声,片刻后一名小厮在门外火急火燎地跪下,大声请示道,
“陛下!皇、太皇太后突然病危,请您务必前往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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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的崇宁宫,里里外外跪了一片。
除了三四个太医原地待命,主殿内只剩太后和两名妃子跪立在软塌不远处,让一同赶来的沈沐与萧桓十分扎眼。
烛光摇曳光线昏暗,先一步到来的萧繁站在纳兰宛的不远处,垂眸看着双眼紧闭的老人。
形销骨立的女人面容枯瘦,胸膛再无起伏,整个人再看不出一丝生机。
年过半百的太医白发苍苍,面色沉痛道,“太皇太后已经故去,还去陛下节哀。”
萧繁垂眸,淡淡应了一声。
这个处处同他作对、恨不得他死无葬身处的女人离开了。
依着礼仪,面无表情的萧繁略略俯下身,用羽被将纳兰宛的面容蒙上,预示着这个人真正的死亡。
就在他右手刚碰到羽被的那一瞬,被宣告死亡的纳兰宛猛的睁开双眼,抬起两只皮包骨的手,死死掐住了萧繁的脖子。
沈沐瞳孔一震,腾地站起身。
空气在这一刻仿佛被凝固,所有人眼看着九五至尊的萧繁被一个濒死的老人扼住咽喉,一时竟无人反应过来。
“萧繁,你害死我儿子,你不得好死!”
电光石火间血迹四溅,纳兰宛的尖叫声撕裂寂静,那双掐着萧繁的枯手滚落掉地,发出两道闷声声响,令人作呕的血腥味瞬间弥散开来。
滚滚血珠自剑身滴滴滑落,靖谙手持长剑,在萧繁面前跪下。
片刻后,面容扭曲的纳兰宛被人摁在床上动弹不得,看了眼血肉模糊的伤口,似乎感受不到痛一般,边吐血边畅快大笑,“你以为你害死我儿子坐上皇位,就能高枕无忧了吗?”
“萧繁,像你这种害死人的扫把星,就等着一辈子孤独终老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死一般的寂静中,瘆人的邪笑听的人毛骨悚然;只听纳兰宛的声音越来愈小,软塌上铺满殷红血迹。
此时只听咕咚一声,宣告纳兰宛死亡的太医闷声倒地,面色发青口鼻流血,应当是服毒自尽了。
针扎的刺痛卷席而来,尖锐疼痛将人的理智吞噬殆尽,肺部好似被人狠狠攥着呼吸不得,萧繁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息声,胸膛极速起伏。
侍候纳兰宛的宫女爬到他脚边,不怕死地开口,“陛下,此事——”
萧繁眼中寒光一闪,袖中匕首滑落掌心;手腕一转甩出利刃,只听噗嗤一声,宫女喉部便插了把银刀,刀背瞬间染成红色,隐隐反着寒光。
四周景色开始剧烈晃动,萧繁掐着掌心,沙哑低沉地声音在殿内响起,
“崇宁宫之人,尽数处死。”
话毕他转身欲走,回眸时不偏不倚撞进沈沐视线,两人四目相撞。
痛疼将视线模糊,维持站立都十分艰难,萧繁咬紧牙关,在靖谙的惊呼声中快步离去,连背影都有些匆忙。
剧烈的疼痛让人无法思考,脑袋像被人生生剖开一样,随时都要炸开,却还是不受控地回想起两个字的一个人名。
沈沐,又是沈沐。
方才萧繁看不清男人的脸,但他几乎可以毫不费力地想到男人的神情。
是嘲笑?是不屑?还是怜悯?
他想起这两日,那些让他险些放下防备的好听话、那些仿佛下意识维护他的动作,那些让人感到温暖和安全的笑容——
还有高湛递给他的那张字条。
巧用纳兰宛,九王可称帝。
男人同八年前一样,费尽心思将落魄的他从泥潭中带出来,承诺的那些花言巧语,都不过是为了骗他入套。
正如纳兰宛所说,他身边的所有人,都想他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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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沐匆忙赶到明承宫殿前时,已能隐隐听见殿中传来瓷器砸碎落地的声音,殿外齐齐跪着一排瑟瑟发抖的宫女。
不知四周是否有他人眼线,萧繁若此时去寻太医,头疾的事很可能会就此传出去。
“本王要见陛下,让开。”
靖谙死死挡在殿门前,掌心握着剑柄,目光阴沉地盯着沈沐,作出分毫不肯退让的态度。
沈沐向前一步,下一刻眼前青光一闪,剑尖直指咽喉,只要再往前一寸,便能见血封喉。
耳边响起靖谙沙哑的声音,“刀剑无眼,摄政王请谨言慎行。”
“外面有多少眼睛盯着这里你心里清楚,”屋内突然没了动静,沈沐深吸口气,放低音量道,“若不放心,你大可以跟着我。”
靖谙眼中闪过犹豫,警惕地放下手中青剑。
没了阻挠,沈沐立即将四周宫女轰走,毫不犹豫地推开殿门,门外环视一圈后却不见萧繁身影。
忽略满地狼藉,这大殿空旷且凄清,屋内陈设皆透露着一股毫无生气的冰冷,沈沐前脚刚迈进殿门,后脚还没站稳便被人狠狠一拽,后背咚地一声撞在坚硬冰冷的殿门上,将靖谙挡在外面。
角落处冲出来的青年摁着他的肩膀,将沈沐整个人钉在门上一般,分毫动弹不得。
一盏茶前杀人不眨眼的青年此时双眼充血,额角青筋根根爆起,黑眸里是几近扭曲的怒火。
沈沐知道他此刻可能失了神智,试探着轻声道,“陛下——”
耳边刮过的疾风带起一缕鬓角发丝,萧繁一拳快而狠地砸在殿门上,拳头离沈沐左脸只有一寸距离。
血腥味不容拒绝地涌入鼻腔,沈沐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发丝。
身高上占绝对优势的青年略微俯下身,鼻息砸在沈沐脸上,威压性极强的气息如牢笼般,将他困入其中。
长睫一颤,沈沐看见萧繁眼睑处一层淡淡的乌青。
相距不过数寸,两人呼吸相交,萧繁过分炽热的呼吸几乎要将沈沐融化。
萧繁牵制他的力道不改,砸在殿门上的手发出关节摩擦的轻响声;萧繁粗重喘息着,似乎是怕沈沐听不清他说话,咬着牙又将脑袋凑近了些,几乎是贴着沈沐的耳垂,一字一顿地咬出一句话:“沈沐,你每次这样叫孤的时候——”
“孤都只恨不能将你捆起来,狠狠羞辱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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