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骑马行过越城与潜龙谷之间的林道,只觉得自离了越城,周遭便愈变冰凉。
然,许是因为昨夜梦中令人浮想联翩的手帕,许是因为方才那句“昨夜睡了哥哥”,再或是因为此刻寂静得只能听见马蹄声的氛围——
钟白的脸红得跟猴子屁股似的。
赵既怀骑马走在她的身侧,“小白莫不是中暑了?”
这才五月初,何来的中暑。
钟白知道大师兄在取笑自己,她拉着缰绳,在马背上坐得笔直,“是啊,先生教过,五月不热,稻谷不结,便是这个理了。”
“是吗。”
赵既怀弯了眼角,虽然今日天空一片灰蒙,地面上也丝毫没落下什么树影,他还是驱马到了旁边的树荫下,对钟白道,“那休息会吧。”
三人自晨时出发,一路未停,时下距离潜龙谷约莫两三里,约莫在半日便能到达潜龙谷下的镇子。
“大师兄。”
闻余翻身下马,取下马鞍边的水囊递给赵既怀。
“方才想起,父亲曾与我提过,这潜山帮帮主并非鲁莽山贼,本也出生皇城世家,后不知因什么原因,自己放弃了家业,上了潜龙谷,自创帮派,占山开垦,距今已有十余年,可未有人再见过他,世人皆只知其名,不知其貌。”
赵既怀拧开水囊,转手递给了钟白。
他点了点头,“为首之人名唤洛长非,若干年前和我打过交道。”
钟白将水囊递还大师兄,惊奇道,“大师兄认识他?”
赵既怀颔首,“算认识吧。”
他就着那水囊喝了口,递回闻余,翻身上马,见钟白脸上绯红褪下,便再行路了。
三人在路上未再停留,赶在日落之前到达了潜龙谷山下的小镇。
原以为此处地势偏僻,穷山恶水,镇子也定是十分贫穷的,谁知入目之处,一片繁华喧嚣,这会日落西山,街道上仍灯火通明,街上更是人声鼎沸,络绎不绝。
只是走进镇子时,明显地察觉到周遭的空气陡然降了几个度,明明才是五月初冒头,却莫名像是走在三月的寒春。本还热得脸上发烫的钟白这下竟打了个冷颤。
进入镇子,三人便下了马,牵缰绳走路。
钟白眉心紧锁,直觉此处不对劲。
忽想起小时在画本子里见过,传说中妖魔盘踞的鬼镇便是如此,鬼怪们会用幻术营造出热闹繁华的景象,诱使人们相信眼前的一切,并毫无防备地踏入陷阱,继而在睡梦中被妖魔吞噬了魂魄。
于是她警觉地拉紧了包袱,许是心理作用,竟觉得空气里的风穿过衣袖,凉飕飕的。
她扭过头想提醒大师兄。冷不丁地,却在耳旁听见了一声鸽叫,一颗小巧的白羽脑袋从包袱里钻了出来。
钟白惊喜,差点忘了还有这未卜先知的仙鸽在。
又念得方才仙鸽的一声叫应是否认了她的想法,便觉心中松了一口气。
而牵马行在一旁的赵既怀则冷眼望着这一人一鸟,神情不太自然。
这鸟多嘴,净坏他好事。
晨时三人自越城客栈离开,便径直去了马厩买马,钟白和闻余在外头等,赵既怀自马厩出来,只道今日来得不巧,马厩前两日才接了笔大单,时下马厩里只剩了两匹马。
如此,她便只能与他同乘一匹马了。
眼见钟白将信,那从飞云峰便一路跟随的鸽子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只叫了一声,便让她改了主意。
钟白道,大师兄许是寻漏了。
便自去里头寻了圈,顺利牵出了三匹马。
那鸽子得意地在他头顶转圈,赵既怀沉着脸便要将它抓了丢开,却被钟白一把拦下,口中直说,不可,这是仙物,扔了要遭天遣的。
随后那鸽子竟两脚一翘,贱兮兮地躺进钟白怀中,一副被他严重迫害了的样子。
钟白心疼,便将它小心放入了包裹,一路将它护在怀中背着走。
赵既怀冷眼瞥着,又气又疑,只觉得心中有一缸酸水满得就要溢出。
那地方,他还没躺过!
可偏生那生得贱兮兮的东西是只鸽子,自己也不能真拿它如何,反倒显得自己斤斤计较。
好一出茶逢对手,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赵既怀冷冷瞥了眼那鸽子头,与那黑黝黝的视线对视上,隐隐有火光迸出。
赵既怀想,红烧的味道该不错。
仙鸽冷笑,就凭你,也想吃你鸽爷爷?
但钟白并不知这两人之间的交锋,只觉得大师兄的美色果然是人神共愤的,竟连仙鸽都被他美晕了过去。
*
镇子地处两州交界,平日来往住宿的旅人也不少,因而客栈也开得规范,他们挑了家看上去装潢不错的客栈住下。钟白还特意问了那掌柜,客栈中可有老鼠。
那心宽体胖的老掌柜当即放下狠话:
“客官放心!若是小店出现了一只老鼠,我当场吞了它!”
闻言,正要走上二楼的背影顿了下,似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这客栈比之越城的那屋宽敞明亮了许多,屋子坐北朝南,布置大气,丝毫瞧不出其开在这如此偏僻的小镇。
钟白一进屋就丢了包袱,整个人瘫倒在床榻上,往日鲜少骑马,今日在马背上颠簸一日,只觉得浑身跟散了架似的。
迷迷糊糊地躺在床榻上,脑海里闪过起昨夜梦中的景象,沾满了黄土和血水的草地,凄楚哀鸣的军队和那……藕紫色的帕子。
钟白打开自己随身的包袱,并未在其中寻到那条帕子。想来应该是落在飞云峰了。
她想起那日二师兄与她澄清了误解,说大师兄并非喜欢男人,只是心高气傲,未必看得上凡间俗人。
再联想到先前那句“你若喜欢她,为何不带她离开”,钟白敛了敛呼吸,心中想到了什么,却又隐隐有些不愿接受,只觉得若这份情谊为真,那自己的前世种种,可过于顶天的混蛋了。
*
未过一会,赵既怀来敲门,说要带她去吃点东西,钟白正解衣裳呢,顿时来了兴致,她应道,“等我一会!”
屋外的人挪了挪脚,从客栈侧方的天井往上望,夜空被乌云笼罩,见不到一颗星星。
赵既怀抿唇顿了下,换了个方向。
…
“大师兄?”闻余打开门,有些惊讶。
男人微微颔首,从袖中拿出一份牛皮纸递于闻余,“会看地形图吗?”
闻余愣了下,眼中流露出惊喜的色彩。他接过那牛皮纸地图,连连点头,“会看,大师兄就交给我吧!”
…
未倾,钟白从房中走出,兴奋道,“大师兄,咱们上哪儿,吃什么呀?我听闻这儿的糖炒板栗很出名!”
“馋猫。”赵既怀刮了下她的鼻尖,转身走下了二楼,“逛逛,你想吃什么便吃什么。”
“咦,闻余师兄不来吗?”钟白往上头望了一眼。
“嗯,问过了,他不来。”那人风轻云淡地说。
“咕…”
两人并行走出客栈,客栈外灯火通明,却未见什么烟火气,寻了个当地人一问才知,镇子上管辖严谨,放吃食的,都开在同一条街,不远,穿过这条街就是了。
“大师兄今日怎的忽然想逛街呀?”钟白蹦蹦跳跳地跑在前头,这还是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逛街,脸上的兴奋都藏不住了。
前世她随沈煜川下了山之后,他们便立刻坐上了马车,马车一路不曾停留,快马加鞭赶回了皇城,后来她便住进了太子府,府上繁文缛节多的很,就更别说出门了。
赵既怀跟在她身后,声音温沉如夜里的暖风,“往日师弟师妹一聊到山下各地的风俗特色时,你便插不上话,此番下山,师兄带你各处都走走。等日后回了飞云峰,你就有话和他们聊了”
前头欢快的身影顿了下,钟白微微弯了嘴角,心中一阵暖流涌过。
“大师兄,你会和我回飞云峰吗?”
灯影绰绰,夜色漆黑而纯粹。钟白回过头,含着笑意问他,指尖捏着衣角。
见那人默了下,钟白又马上笑着收回了眼,“我就随口问问,大师兄若不回来便好办了,没人跟我抢掌门的位置了。”
赵既怀走近了钟白,目色深邃得似要融进这浓厚的夜色中,他俯身在她耳畔,声音低沉,“小白不让我回飞云峰,是应了我早上的问题吗?”
“早上的问题?”
钟白愕然抬头,直直撞进了那人深邃纯黑的眼瞳中。
不远处热闹摇曳的灯盏打来几片暖黄的光,将她樱红的唇照得更为艳丽诱人。
赵既怀直直的望着她,眸色越来越深,轮廓清晰的喉结在光影中滑了滑,他轻笑一声,“没事,去买东西吃。”
钟白眨了眨眼,缓缓想起早上的问题,一片酡红爬上了脸颊。
——“小白昨晚才睡了哥哥,这么快便不想负责了吗?”
她拍了拍脸颊,只是调侃两句,脸红做什么!
这夜,乌云在夜空中翻滚了半宿,还是被一阵不解风情的西南风吹散了。
最终还是没能如某人所愿,下几点雨,一起到屋檐下避避。
**
翌日晨起,每个人的脸色都不太好,钟白半趴在桌边,惺忪睡眼下覆上了淡淡的青色。
昨夜睡到子夜时分,客栈一楼忽起了巨大的争执声,那喧闹的声音持续了有半刻钟,将人一宿好梦搅得支离破碎。
店小二端来了清淡粥食,钟白抬起头,给早饭挪个位儿。
钟白伸了个懒腰,困顿的眸子泛出泪花,挂在微红的眼角,给俏丽精致的小脸挂上了几分慵懒的媚态。
“这个是什么?”她指着桌上青绿色的团子问道。
“回客官,这是青团,是本店特色菜。”
那小二是个瘦小的男孩,瞧着不过十三四岁,方才一直低着头,便未觉什么,此时一抬头,只见那巴掌大的脸上嵌了双澄澈灵动的大眼睛,瘦得凹陷的脸颊之上却浅浅地印着几道红痕。
钟白惊愕地张了嘴,“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他慌张地埋下了头退开了。
那男孩跑进了后厨房,却听见掌柜的似是有什么不满,在门口大声训斥他。
钟白愤愤道,“昨日还觉得那掌柜憨厚,谁知道背地里是个欺负员工的!”
赵既怀点了点钟白的脑袋,“好了,先吃,一会回去补个觉。”
钟白一听,猛然回过头,“不是还要去探访潜山帮呢!”
赵既怀喝粥的时候也坐得端正笔直,清逸的模样与店里其他人格格不入,他淡淡摇了摇头,“今日你先别去,且在客栈里好好休息吧。”
“为什么!”钟白急了。
“小白。”
闻余替赵既怀答道,“此去潜龙谷的路径险峻,路途之中也有潜藏着的危险,大师兄不让你去,也是为了保护你。”
赵既怀颔首,再瞥了他一眼,“你也别去。”
“……”
“为什么!”闻余也急了。
“昨日说了,洛长非与我相识,我且先去看看情况。你们俩不认识她,去了徒增麻烦。”
钟白狐疑眯眼,“大师兄……那洛长非,男的女的?”
赵既怀顿了下,没有抬眼,“女子。”
钟白大惊,按着桌子往前倾了倾,“大师兄不让我和闻余师兄跟,是怕我们打扰了你们的重逢幽会吗!”
闻余急忙替大师兄辩解,“小白,大师兄他不是那种人。”
赵既怀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戏谑的眼望着钟白。
“小白,即使你拖上其他人,也不能逃避责任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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