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明华是春日出生的,再有大半年便及笄了,想结亲的人不知凡几。
本朝暂时没有打压驸马的习惯,今上不过生了三位公主,能攀上的到底数量有限,再往下,永福郡主勉强算个高枝儿了。
帝后膝下长大,又有荣国府的出身,约莫可以在京城贵女里排上前五。
唯一不好的是这位郡主生得太过标志,主母们选儿媳都喜欢端庄大方的,生怕太过貌美的儿媳耽误了儿子上进。
若是不介意的,很大可能儿子已经是通房一大堆,等着要娶郡主回去“艳压群芳”的。
贾赦作为生父,接待了不少探口风的人家,为了这些个混账东西,不知气了多少回,连着狐朋狗友都绝交了几个。
要他说,宝贝闺女的身份已经是贵无可贵了,最多便是出嫁时候,陛下恩典,赏了公主的名头。
若无意外,当是一生无忧的。
与其在勋贵中打转,倒不如寻一个清白可靠的,只要是孩子人品好,家世低些也不重要。
许家如日中天,连着承恩公府都要退一射之地,实非贾赦心目中的良配,因此虽然贾母说得好听,贾赦却并不赞同,只敷衍道,“明华是有封号有爵位的,她的婚事自有陛下同皇后做主,老太太还是少操心的好。”
贾母不以为意,“老大,皇后一心佛法也有近十年了,原先还有德妃贤妃协理六宫,可如今却是贵妃一人独大。你以为明华的婚事,皇后能做几分主?如今人家主动给咱们脸面,咱们还要驳了不成?昨日贵妃省亲,好大的阵仗,许家的灯连燃了半个月,若非陛下默许,他们岂敢。”
贾赦时常和沈陵互骂老匹夫,其实是差不多岁的数,只是他蓄了胡须,看起来老成些,不犯浑的时候也有几分上位者的样子,他听罢贾母的话,嗤笑道,“贵妃家不过点个灯,连着老太太都坐不住了。父亲在的时候,千叮万嘱莫要牵扯进这些事去,老太太这会子也全忘了不成。”
“你们一个两个,都学会在我面前造次了。”贾母沉声道,“就是国公爷在,我也是这番话。你算一算,多少年了,你身上不过落了个一等将军的爵位,等我百年之后,朝廷若是要收回荣国府,你们又该往何处?若你是个站得住的……”
贾赦强忍着低头吃了半杯茶,忽将茶杯掼在地上,怒气直往心口钻,钻得人受不住,“我站不站得住,老太太难道不知道?老太太满心要让你儿子袭爵,最后闹得一场空,怪谁呢?!今儿我把话撂这儿了,您好生地做着老封君,保准满府孝敬您,您要是再将主意打到我闺女头上,那就别怪我动你儿子了。”
最后两句几乎从牙缝里挤出来,既轻又狠,听的人不寒而栗。
“你这逆子待如何?”贾母气得浑身都发抖,指着贾赦道,“你莫要以为生了个郡主女儿,便能爬到我头上来,我还没死呢!这府里轮不到你们父女当家做主!”
“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这府里本就是我当家做主。”贾赦正经冷下来脸,竟颇神似从前贾代善的威严样子,“我说得出,做的到,您试一试,我是不怕的,可老二怕不怕?您那寒窗苦读的好孙儿怕不怕?您的宝贝凤凰蛋怕不怕?”
不等贾母再说话,一脚踹开身旁的椅子出了正房。
鸳鸯这才敢上前,见她脸色发青,赶紧地给贾母抚背顺气,“老太太,老太太您别吓我,应我一声。快些去请太医。”
贾母抓住她的手,颤着声道,“怕什么,我且死不了,去请你二太太过来。”
直到回了荣禧堂,贾赦仍旧是怒气不减,瞅谁都不顺眼,恰邢夫人从贾琏处送了汤回来,觑着他的脸色直发慌,勉强稳住手脚,低眉顺眼地道,“厨下手头快,早起明华说得汤已经得了,我盯着琏儿喝完才走的,老爷可要试一试?”
听得一双儿女的名字,贾赦气消了许多,脑子也跟着清明起来,缓和了语气道,“这会子不饿,难为你肯为孩子上心。”
也不是什么好话,倒触动邢夫人软肋了,禁不住红了眼眶,“我是个不争气的,想来这辈子也没有儿女缘,到底两个孩子对我都尊重,我既是为着自己,也为着他们。”
贾赦叹了口气,“缘分到了便到了,若没有,琏儿会孝敬你的,先坐下吧,我有事同你商量。”
邢夫人忙擦了眼泪,命王保善家的出去守着,小心翼翼道,“老爷有事只管说。”
贾赦便把方才和贾母的争执说了,又道,“你若身子爽利了,便去二房那里把府里的事接回来,老太太是个走一步,想三步的,她想着用明华的婚事搭上许家,定然还有其他后手,别叫家里让人做了手脚。”
“实在是欺人太甚。”邢夫人本就个不善掩饰、七情上脸的,当即火冒三丈,哪里还记得她的骨头汤,“老爷放心,我这会子就去东院。”
“晚些去,这时候二太太必是在老太太那里。”
知子莫若母这句话,反过来也是成立的,贾赦对贾母这些个步骤猜得是准准的。
同样对她爹也知之甚深的贾明华就没有这么多顾忌了,沈陵的别院十分合乎她的心意,她要多住几日。
即便知道他爹又要在心里百转千回,顺便骂一骂沈陵,她也是不在意的。
沈陵则千方百计地不想留下这小姑奶奶,“你瞧啊,这茅屋破成这样,如何能住的人,你金尊玉贵连着菜咸一口都不可,肯定受不了。”
贾明华换过一身浅紫色窄袖衣裙,衣襟袖口缀满圆润可爱的葡萄,衬得人也童趣起来,“这怎可相提并论。我给老师提供了好饭食,难道老师连一间破茅屋也不舍得?”
“都是外男在,你岂可留宿,于理不合。”
“若是弄些个西厢夜奔的故事,老师的亲上加亲可就美梦成真了。”
饶是沈陵也招架不住这等混账话,“别瞎说,看不打断你的腿,奔个头。”
原先还在作壁上观的江澜,微一抬手,制止师徒两个下一轮斗嘴,“早些回去,你家中有事。迟了怕你父亲气得太狠伤身子。”
贾明华看看他,“和我有关?”
“许家人有意与荣国府结亲,你父亲必然不会肯的,只怕和你祖母有的闹。”江澜起身,“我送你出去。”
贾明华暗道你怎么不说送我回去呢。
假惺惺的。
别院依山而建,他们所在的院落在最高处,二人沉默不语,并肩往下走,石阶两旁种植着丹桂,忽然一阵清风拂过,桂子似雨,星星点点沾了满身,贾明华想起来小时候的事,偏头笑道,“像不像朝闻院那几棵?风一吹就往下落花。丹桂香气也浓,今年用它窨桂花茶好不好?”
江澜点点头,发间的落花簌簌地往下落,有一朵凑巧落在被他的睫毛挡住,将坠欲坠,他伸手要拂,贾明华却先一步凑过去将那花吹走了。
她才喝过桂花酿,清甜的气息吹拂在脸上,分不清是桂花还是她,又或者两者皆有。
贾明华暂且还不想退回去,又仔细瞧了瞧,“多看三哥几眼,我都要自卑了。”
“若你瞧我都自卑,满天下的女子岂不是都要自卑了。”江澜只得自己往后退了一步,“就送你到这里,好生自己回去。”
石阶狭窄,贾明华手背在身后,悄悄拽了一枝桂花,笑盈盈地道,“那我就先告辞了。”
说着旋身撒手,花枝回弹,轻轻打在江澜身上。
迎面皆是细碎的桂花,江澜下意识闭上眼,再睁眼贾明华早拎着裙子跑远了,遥遥地对他挥了挥手。
江澜不禁跟着露了个浅笑。
还有三个月。
本来想摸摸她的头,谁知道跑得这样快。
直到马车进城的时候,贾明华还在回想那个笑容,轻轻浅浅,似春风拂面。
完全没有存在感的枫露坐在一旁撸狗,心情也挺美的。
哪怕回府后,迎面而来就是糟心事,也没有破坏主仆俩愉快的心情。
邢夫人身边的佩儿一直侯在梨香院,急得是团团转,见了贾明华就慌里慌张地道,“郡主总算回来了,咱们太太和老太太顶起来了,老太太气急了,说要开祠堂休了太太。”
贾明华道,“我去瞧瞧,老太太总不好朝我发作。”
她到场的时候,已经闹得颇为难看了。
二房婶娘王夫人正给贾母揉着心口,劝解道,“大嫂子未必是这样想的,老太太宽宽心,别气坏了身子。”
邢夫人则狼狈地跪在地上哀哀哭泣,“老太太偏爱二房,我也无话可说,可我再不好也是老太太三书六礼聘来的。”
鸳鸯见了贾明华,情知不好,再看其他丫鬟们都吓得大气不敢出,无人敢开口通禀,只得自己小声提醒贾母道,“老太太,郡主来了。”
不说还好,一说贾母更是气得厉害,“三书六礼又如何,你是个什么出身?难不成当自己是什么郡主娘娘,我还休不得了?”
贾明华上前亲自扶了邢夫人坐下,朝着贾母淡淡一笑,“老太太一把岁数了,何苦这样不尊重。”
上来就先给贾母扣贬义词,将这次的婆媳争吵定性为她行为不自重。
贾母气个仰倒,拍着软塌道,“扶我起来,我倒要进宫问问皇后娘娘,哪里有这样做人家孙女的!这样不孝的人配不配当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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