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①是家生子,贾母已经替她看好了人家要放出去的,她如何不感念贾母恩德,这才会屡次顶撞贾赦。
贾母冷笑道,“我倒你多出息呢,狠话一茬茬的,也不过拿个女人出气。”
“我左不过是个不要脸的。”贾赦不以为意,“老太太往后总有日子知道,我是真的狠,还是说得狠。这丫头服侍得不好,叫老太太遭了罪,就打三十板子。打完了叫她爹妈来接人,再选了好的给老太太使唤。”
邢夫人大事上不顶用,内宅的事还算上手,在外头听了贾赦吩咐,忙招呼自己带的婆子进去拖人。
不想贾赦却道,“就在这儿打。”
鸳鸯早已养的身娇肉贵,婆子又是如狼似虎,不过两下,已经疼得发抖,直冒冷汗,骨头还是依旧硬得很,“举头三尺有神明,大老爷这样忤逆不孝,不怕遭报应吗?”
“你这小蹄子,竟诅咒起主子来了,要不是老爷已经发话打板子,我定要赏你几十巴掌,好教你知道要管好这条舌头。”邢夫人顾不得旁的,亲自扯了婆子身上腌臜的汗巾子塞到鸳鸯嘴里,矫健得叫贾赦都高看她一眼。
就是这么一个人,缺点和优点都很鲜明。
纵蠢一些,明白胳膊肘往里拐总还是不错的。
要是叫邢夫人知道,她在贾家父女这里还能得个不错的评价,只怕要拖着王善保家的去给菩萨磕头上香了。
贾母听着鸳鸯闷哼,面不改色,“你们夫妻打量着杀鸡儆猴呢?一个无能,一个昏聩,绝配。”
贾赦道,“老太太不愧是内眷里的枭雄,单这份胆色就叫我佩服。二房一个假正经,一个假慈悲,也配得很。”
三十板子下去,鸳鸯已然不省人事,麻布袋似地拖了下去。
贾赦看一圈周围噤若寒蝉的丫头们,淡淡道,“往后谁人再敢放肆,就是这个下场。老太太也说了我是昏聩之人,说不得头一昏就把不省心的卖到勾栏院里去了,那地方容得你们充主子。”
他们母子两个闹得厉害,贾母却是忘了迎春探春并宝玉还在碧纱橱里。
有道是三岁看到老。
迎春本是个怯弱的,这样的事是断不敢看的,但是听到贾赦为着长姐敢和老太太顶起来,心里五味杂陈,胆小怕事里有多了一重心灰意冷。
探春则是个果敢的,自幼就主意大,小小的人儿还能知道把宝玉推给奶妈李嬷嬷照看,自己坐在榻上细听。
有些话听不懂不要紧,但是她能敏感地察觉到气氛不对。
贾宝玉过了年便要六岁了,生来就有些痴性,到鸳鸯被打,便惊住了,等李嬷嬷发觉不对的时候,他已经两眼呆滞,叫不醒了。
李嬷嬷忙抱着宝玉出去找贾母哭诉,贾母也慌了手脚,“还不快些去请太医。”
“我倒是忘了,老太太这儿还养着小辈呢。”贾赦本不讨厌贾宝玉,难不成还要和孩子置气,但是贾宝玉次次都要将贾琏比下去,贾琏不计较,不代表他不计较,“大太太带了迎春家去,再顺路把宝玉和探丫头送回给东院。”
其实是不大顺路的,荣禧堂在荣国府的中轴线上,贾母上院在他们西北角,东院则靠着马棚,最远不过了。
不过邢夫人是不会在意的,强忍了得意,指挥丫头婆子替几个小主子收拾东西,自觉颇有大将之风。
牵扯到这衔玉而生的凤凰蛋,贾母便有些退意了,后悔不该和贾赦这样明面上撕起来,倒叫宝玉受了难,“老大,你一定要事情做绝吗?这孩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绝不与你罢休。”
贾赦只觉好笑,“老太太难道现在就与你罢休了?你当是过家家呢?”
说罢也不再多纠缠,径直让人把贾宝玉从贾母怀里夺出来。
可怜王夫人才刚在东院坐稳,惊魂未定的,就见着儿子庶女可怜巴巴地被押解过来,她气得不行,恨不能生吃了邢夫人,“大太太这是做什么?”
邢夫人离了贾赦,心也宽了,露出个小人得志的笑容,“老太太一把年纪了,二太太竟也舍得劳动她老人家给你带孩子。为着老太太的康健,还是各人归各家,自己看着吧。”
王夫人随着元春入宫才兴起来的野心万丈,顿时成了齑粉,气急败坏地连摔了几个茶盏花瓶,“叫人去套车,我们回王家找舅老爷做主。”
邢夫人嗤笑两声,“二太太只当自己三岁呢,遇着事儿就找娘家。难不成你还不想养孩子?这可是不慈啊。”
“大太太就是要找娘家,你有么?不知道是谁不顾兄弟死活,带着阖家的钱财嫁到国公府,可叫大老爷好好发了笔绝户财。”王夫人恨不能拿目光活剐了邢夫人,只恨贾政今日和清客们一道出去赏红叶了,府中没个爷们给她撑腰。
这事儿确实是邢夫人做的,邢大舅也很是过了段苦日子,不知道暗地里骂了邢夫人多少次,可前两年偏巧来打秋风的时候遇到贾明华,贾明华手面大,替邢夫人给了银子不说,还填了一个庄子一个铺子进去,喜得邢大舅直喊郡主千岁,早将这事儿揭过去了。
如今邢家佃租收着,铺子则自己拿来做些南北货生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邢大舅私底下还和邢舅母庆幸,要不是邢夫人嫁进来,如何能有这样体面的外甥女儿呢,邢家那个银子就是堆在贵人面前,贵人都不带多瞧一眼的。
划算,实在划算!
贾明华也叮嘱过邢夫人,翻篇不许再提,只当无事发生,因此邢夫人腰杆子挺得笔直,又兼和弟弟关系没有这样好,无所谓咒不咒的,还能假笑着同王夫人道,“二太太这话好生奇怪,我兄弟不是好好的么。莫不是二老爷想着发一发岳家的绝户财,不然怎生你们张口就来。”
王夫人不与这蠢妇饶舌,咬牙切齿地全然没有了慈善人的模样,“送客!”
邢夫人大获全胜,领着迎春回荣禧堂给贾赦邀功。
贾迎春惴惴不安地跟着,她也有九岁了,打小就养在贾母膝下,跟着父亲、嫡母都不亲近,邢夫人若是磋磨她,可怎么是好。
迎春的东西早就先送回来了,不看也知道,都是和探春一样的面子货。
说是三春一样打扮一样份例,可元春的料子头面从来都是质地最好的,衬得在姊妹里地位尊贵。
贾赦父子都在,迎春的乳母王嬷嬷陪着笑拿着册子当面清点迎春的首饰月钱,声音难掩紧张。
邢夫人翻检得认真,贾赦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只管赏玩着手里一把缂丝牡丹扇,原是南边儿送来的新鲜物件,牡丹大气明媚得很,想送进宫给贾明华,又觉已经过了中秋,再送扇子不免叫旁人看了嘲他乖女,有些左右为难。
贾琏渐渐听出不对来了,他示意王嬷嬷停一停,“怎生只有府里打的头面,往日我姐姐赏的呢?中秋还见二妹妹戴过的,这会子长翅膀飞了?”
贾明华是个小心眼儿,她给家里女孩儿东西,从来只单独给迎春一个。
从前不论,就说中秋这回,便有两对金银打造的双色桂花钗、一副羊脂白玉的玉兔捣药璎珞,都是贵重又应景的,正合迎春的身份。
太后是个仪式感比较充足的人,内造司投其所好,勋贵人家跟着追捧,因此京城里近几年便盛行效仿古礼,端午要佩长命缕、戴艾虎绒花,中秋要佩桂子,谁人不按着时令节日来,是要遭人白眼的,会被认为这家没规矩。
其他零零散散的东西,贾琏一个男孩子许是记不住,可节日的断不会记错。
王嬷嬷和被掐住脖子的鹅似的,一下就哑了,脸涨紫得跟霜打的茄子似的,闪烁其词道,“有的是姐妹间瞧着喜欢,姑娘便送出去了,有的是月例银子不够,拿来贴补了。像是这回中秋的桂花钗,就是送给了大姑娘。”
贾琏看到迎春低着头,手却不安地收紧了,便知王嬷嬷是在说谎,问她道,“二妹妹,是这样吗?”
迎春期期艾艾地道,“妈妈说是,便是吧。”
到底有几分怨气,姐妹间唯有这一点子东西是她独一份的,还叫人占了去。
“送与大姑娘的,也就算了,只当打发叫花子,我会跟姐姐说的,咱们也不差这些。那其他东西呢,都贴补了?怎么个补贴法子?”
说着又觉得迎春太过软弱,姐姐九岁的时候,已然和个小大人似的,为着他能和二太太吵个天翻地覆。
王嬷嬷垂死挣扎,一味地强辩想寻个生路,“老太太不重视咱们姑娘,常时短了这个,少了那个②,中秋是收了郡主赏不假,可也只是填了从前的空儿。中秋前头就有二三十两的亏空了。”
贾琏冷笑道,“你学的是哪家的规矩?我问什么你答什么就是,东西是当了是卖了?我姐姐送的东西都是有内造司印记的,哪个不知死活的当铺敢收?我瞧着二妹妹也没吃什么龙肝凤胆,要这样金银玉石地贴进去?”
王嬷嬷哪里敢答,哭哭啼啼地拉扯了迎春道,“姑娘好歹为我说句话,我这是为了谁好?姑娘是喝我的奶喝我的血长大的,难道就这么叫人疑我吗?”
迎春跟个木头人似的任由拖拽,连着邢夫人都看不过去了,一把扯过这妇人,抡圆了就是一巴掌,怒骂道,“放你/娘的罗圈屁!”
贾琏差点笑场,心说怎么凡事太太一参与,就透着好笑的味道呢。
贾赦小心地把扇子放回锦盒中,终于发话了,脸阴得都能滴水了,比踹门踹凳子的暴躁更叫人害怕,“琏儿闭嘴,有太太在,你一个小爷犯得上亲自问到这种脏货脸上?想来是你姐姐罚得还不够,滚去抄你的书,掺和什么。二丫头,我只问你最后一遍,你姐姐送你的那些个东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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