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贾明华在宫里见过走水,伴随着火光的,是此起彼伏的呼喊,入耳尽是喧嚣。

    眼前这火起得却毫无声息,许是有人救火,许是没有,比方才的夜里还要渗人。

    “是许怡的院子?”

    “正是呢,也不知怎么的,忽然就着起来了。”四宝恰在此时端着酒回来了,“不是什么吉利的事,已经吩咐下去不许瞎嚷嚷。”

    然而贾明华却知道还是会有人嚷嚷到满京城都知道的地步。

    江澜没有解释,只道,“我来的第一年,后山梅花开得正好,我就封了这坛酒,想着什么时候有机会可以与你同饮。”

    “想来提前一些,娘娘也不会怪罪你的。”贾明华见那琉璃酒具通透,与太子送给她那套并无二样,笑道,“我恰也得了这样一套,内造司近日颇有些意趣。”

    “换了几家皇商。从前都是外头望着宫里样式,现在是宫里学了外头盛行的,瞧个新鲜。”江澜在她身边坐下,将托盘接过来放在两人中间,“这酒不需要下酒菜,不然反而破坏了味道。”

    贾明华抿了一口,“清冽芳烈,不止有梅花、还有佛手和松子,果然是三清酒。不对……还有竹叶清香。”

    江澜点点头,“用竹叶包住坛口,上头放梅花佛手,最后用泥封牢,香气会往下渗入酒中。可惜这酒算不得佳品,只取其香味罢了。”

    这酒可比冰糖青梅泡的小甜酒要烈多了,贾明华往下坐了些,舒服地斜靠着栏杆,一手持杯一手撑头,感受着热意入喉,调侃道,“不知道是谁,才说叫我不要和人夜里共饮,你这个样子,可是要被我三哥打的。”

    沈陵酒后那些个不羁的做派都被她学了去。

    相比之下,江澜就端庄得多,只微微侧了身,依旧背脊挺笔直,慢慢饮着杯中酒,“你三哥说我可以例外。”

    “宽以待己,严以待人啊殿下。”

    她少有这样称呼的时候,含笑婉转的一声就跟掐在江澜心尖子上一样。

    其实贾明华看他严肃冷漠的样子,也跟被挠了心尖似的,不由握紧了杯子,怕一个不当心手欠地想要摸一摸那纹丝不乱的衣襟。

    等火熄灭的时候,半壶酒已经下去了,微醺的贾明华眼波流转,虽知她无意,却也是多情撩人,她伸出舌尖舔舐着唇边残留的酒液, “没想到留到最后,最鲜明的味道竟是佛手,三哥怕不是放了一篓子佛手吧。”

    京中富贵人家素喜以香橼、佛手熏屋子,还赞其为香君子,往年南方运来的佛手在京城都能卖出高价。

    “我自有法子,并不是用的新鲜佛手。”江澜看她有些往下滑,身上将人扶住了,吩咐枫露道,“扶你们郡主进去休息。”

    贾明华反手拽住他,要不是枫露扶得快,她就要往江澜身上倒,“酒还没喝完,三哥莫不是要跑?”

    江澜哄骗道,“皎皎,你要是好生去休息,我给你一个消息,你定然还不知道。”

    “成交。”

    反应之快,哪里像是个酒醉之人。

    江澜早知是这样,两手一摊,“我骗你的。”

    贾明华:……呸

    “去好生睡吧,明日还要赶路。”江澜摸摸她的头,眼底露出笑意,“养好了精神才能好好看戏,只怕许家有的闹。”

    枫露只怕他们还要再说,忙不迭手下用力,“殿下说的是,郡主要是睡得不好,眼下就又要起乌青了,这样可不美了。”

    贾明华是个很识时务的姑娘,她既知道讨不到便宜,就不会多浪费时间,索性真的进屋睡了。

    月朗星稀,美人佳酿,也算不得亏了。

    她借着酒意一夜好眠,殊不知美人在她房门外独饮独酌了大半个晚上,直到寅时方才回自己房间。

    翌日一早,江澜没有送她,她气呼呼地在江澜门上画了一只王八当作报复。

    与他们算计的没有半分不同,关于许三姑娘在皇陵“鬼上身”的流言很快在京中传得是沸沸扬扬,连着避世的太后都听闻了,特意叫贾明华去问话。

    贾明华在太后面前不敢走什么林下之风,老老实实换了喜庆颜色的宫装,又让碧螺给她梳了双环髻,左右各垂一对明珠玛瑙的流苏,既活泼又富贵。

    “孙女见过皇祖母。”她在太后面前很得脸,与众皇子皇女都是相同的称呼,不过贾明华认为太后这是对皇后的爱屋及乌。

    太后体态微胖,笑起来眼睛完成一对月牙,可比贾明华亲祖母要慈爱亲和得多,拉着她的手道,“都说了不是什么要紧事,就是怕吓着你,怎么还这样着急地赶过来?快坐下。让人给你做的小吃还没好,你耐心等一等。”

    贾明华撒娇地在她肩头蹭了又蹭,“知道皇祖母得劳动齐娘给我做好吃的,我这不得插了翅膀飞过来。”

    “你啊,就知道吃。”太后亲昵地捏捏她的鼻子,“给哀家说说,许家老三是什么回事?好端端的,你去皇陵,她也去,还叫那贱人附了身?”

    语气轻柔,背后不知是怎样的雷霆手段,要是那位良娣,也是得再死一次的。

    “配殿里有几个积年的老嬷嬷,做事极好,劝善嬷嬷送了人去普济寺,大概已经驱邪了?我在那地方也不甚自在,早早就睡下了,不大清楚许三姑娘后头怎么样了。”贾明华道,“您知道的,我和贵妃不大要好。”

    太后看她一眼,“你这丫头啊,犟得很,与她要好,能多得好处。”

    “我才不要,难道母后养我这么大,旁人给点零碎骨头,我就巴巴地跟过去舔?不值当,左不过哪日她当家做主,把我扔出宫里去,我还不稀罕呢。”贾明华越说越不高兴,赌气道,“我家里地方也大,她要容不下我们,干脆我带了母后回家住去。”

    太后笑着伸手又要捏她鼻子,“胡说!你母后可是国母,再说了,你带回家去,你哥哥怎么办?不过哀家看我们皎皎这个脾气,千金贵胄就该有些傲气。有我在呢,我看哪个敢欺负了你们母女去。”

    贾明华眼珠一转,在她耳边小声道,“那到底是什么回事啊?把我房里砸得一塌糊涂,还真的不像是许怡。”

    她将许怡那些个话和神情举止都学给太后听了。

    太后沉吟了一番后道,“听着倒有几分相似,从前那贱人最喜欢污蔑哀家,有一次还想要陷害哀家私通。哀家看也不用驱什么邪,索性给个干净的法子,了结了这桩冤孽。”

    她口里的干净法子,只怕是要连着许怡的性命也一并断送了。

    贾明华只想着给许怡个教训,还没有想到要她去死,因而立时道,“皇祖母……”

    被太后看得说不下去了。

    太后的眼神不算犀利,但就是让人觉得被她一眼看到底,太后沉声道,“皇后一心向佛,教得太子纯善温厚太过,贵妃一肚子算计,老二也学了她的精明。皎皎,这几个孙辈里,独你没有我的血脉,可你最像我。今日祖母教你一回,谁人与你抢,谁人就要死,断断要斩草除根。”

    她能从不受宠的太子妃,一路走到皇后,又扶持儿子上位,坐上太后的宝座,杀伐果决尤胜许多男儿。

    贾明华听寿安宫里伺候的老宫人说过一个故事,先帝在世时,有一次帝后争吵,先帝直斥她狠辣无情,她却大笑着谢过先帝夸奖。

    太后为人,由此可见一斑。

    贾明华打小就知道太后并不光是疼爱她的老太太,但是这样直接的话,还是头一回听,禁不住打了个哆嗦,整个人如浸寒泉,“我……”

    她一张口,就觉得有些后悔,太后也不逼她,只静静看着她。

    寿安宫里的自鸣钟滴答滴答地走了好几圈,贾明华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初时还有些犹豫,后来越说越顺,“我欠过许三姑娘几次情。有一次,贵妃想构陷我偷了她宫里的东西,是许怡出面顶罪,贵妃也只好作罢。那一年皇祖母和母后都病了,咱们宫里的东西被克扣,也是许怡私底下送来吃食炭火给我。我知道,那时候都是真心的。如今她不过是用些小手段,我也回击了,就罢了。只要她不来害我,我就不会去害她。”

    “哪怕抢的是你三哥?”

    “人不是草木,说折去就折去,能抢走的人,我多看一眼都嫌累。”

    太后有些喜欢,又有些恨她不争气,在她背上连拍了好几下,“才说你像哀家,还是叫皇后给养坏了。你既说到人非草木,哀家也就再教导你一句,这世上没有算无遗策的人,纵使是再精妙的棋局,也有破绽,不但要防对弈之人,还要防你的棋子,最可怕的是还会有人掀棋盘,有人会反客为主。”

    贾明华听得头疼,觉得自己仿佛是个傻子,愈发缠着老太太撒娇,“皎皎这么笨,哪里明白,有皇祖母待皎皎好就可以了。”

    “这话很是,有哀家在,你权当玩着练手就是。”太后拍拍她的手,又催身边伺候的人,“点心还没好么?哀家怎么觉得闻着味儿了?”

    齐娘是太后身边心腹嬷嬷的儿媳妇,她婆婆出宫容养,她就替了位置,川蜀出身,做得一手好川菜,时常是吃食才端到殿门口,那辛香刮辣的味道已经先飘进去了。

    今日吩咐给做的是钟水饺,蒜泥浇了红油,味道很重。

    话才说完,就见宫人打了帘子,齐娘亲自端了两碗钟水饺,只是神色有些尴尬。

    盖因太后的鼻子灵,贵妃的更灵。

    贵妃闻着贾明华的味儿,不请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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