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听松堂要经过一片竹林,竹子四季常青,但入了秋难免有了枯枝残叶,所以竹林里有陆府的下仆正忙着打理着,以免主子们经过时碍了眼。
远远的看见周夫人领着子女过来,背着柳筐的婆子就连忙招呼着一道来的人,径直就往林子里扎。
恰好被正在记路的陆菀收入眼中。
她望望周夫人的侧脸,几乎可确定她也看见了,却是没做声。
同样注意到了的陆萧却很是不满。
“府中的下人越发的没有规矩了,阿娘也该整治整治了。”
他顺手摇了摇伸入庑廊的竹枝,晶莹的露珠就甩了陆菀和陆菱一脸,吓得陆菱一激灵挽上了陆菀的胳膊,随即又马上弹开。
陆菀眯了眯眼,试探着拍了拍陆菱的肩,果然就看见对方下意识地躲闪开,清澈的鹿眼下有淡淡的青黑,眼眶还红红的。
“阿兄吓着我们阿菱了。”
她弯了弯唇,然后瞄准了另外一支,一拉一弹,这下陆萧也是满脸水珠,他大大咧咧地用袖子一揩抹,就笑着冲周夫人抱怨。
“阿娘你看,阿菀都欺到我头上来了,您可得好好罚她。”
边说着,边绕到陆菀身边,食指半屈,敲了一敲她光洁的额头。
“这行事间,哪里还有半点对兄长的敬意!”
周夫人无奈地笑笑,“你倒是会说,当我方才没看见谁先动的手?”
陆萧也不在意,他只笑着递了个眼神给陆菀。
陆菀心领神会。
这是看见那两个下人的举动,怕她多想伤心,转移她注意力呢。
心里泛起了丝丝的甜,她掩唇一笑,眼尾上翘,睨着陆萧。
“阿兄有本事就再来,我回头便让人采上半盆露水,到你书房去顽去。”
陆萧吓得连连摆手。
“我的书房可不欢迎阿菀你,可千万别来!”
他也没忘了自己还有个妹妹,轻咳一声。
“若是带上阿菱,倒是还可以考虑考虑。不过得提前半日来报,我可得把我的书全部都提前收好了。”
陆菱回过了神,她笑得有点勉强,却还是一咬牙挽上了陆菀的胳膊。
倒是让陆菀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陆菱也不吭声,只是冲她甜甜一笑。
甚至能叫陆菀看出些视死如归的意味。
她被自己这个联想逗乐了,也学着陆萧的样子,屈起手指轻轻叩了叩陆菱的额头。
可惜这般温馨的氛围,一进了听松堂就烟消云散。
才跨进了院门,陆菀就发现院里的仆人数量之多远超平常。
甚至来说,多是强壮粗鄙之辈。
世家重颜面,贴近伺候的婢女最次也是容貌清秀的。
今日倒是有些不同。
陆菀低头,用帕子掩住了自己的嘲讽笑意,难不成还怕她上天入地,跑了不成?
等进了屋,一抬眼就看见老夫人对面,坐着的是一位身着灰青僧衣的和尚,有些微胖,面容倒是慈祥,就是一脸褶子。
瞧着倒也没什么特别的。
陆菀觉得不太对劲,四下看看,就发现陆珍不在。
看来是上次陆珍跑到谢瑜面前之事,传到了陆鸣耳中,被看管得严了。
怪不得老夫人这回扫着她的眼风都像小刀子似的。
这是拿她当害了陆珍吃苦的罪魁祸首看呢。
“圆观大师安好。”
周夫人不慌不忙,上前合十问安,显然也是见过这位久负盛名的慈恩寺大师。
对方点了点头,目光就落到了陆菀身上,“陆菀小施主,许久不见了。”
竟是一上来就把注意力放到陆菀身上。
这就难免让人觉得陆菀真有什么问题。
老夫人便是其中之一,她心头暗喜,圆观大师自幼长于慈恩寺,颇有慧根,修行数十年德高望重,甚至有望成为慈恩寺下一任主持。
自己方才与他分说了原委,他如此反应,岂不是证明这陆菀有古怪?
这念头在看见周夫人脚下微动,往陆菀身边挪了挪之后更加浓烈,老夫人眉眼舒展,浑身说不出的舒泰。
陆菀这会也是讶异,不为别的,就是这和尚看上去似乎有些眼熟。
居然跟那位告诫她离水远些的和尚,有那么几分相似。
难不成这书里的角色,都与她过往经历中的人有些映射?还是说,这些人都是她想象出来的?
顾不得多想,她往前走了一步,学着周夫人的模样,问了个安。
“我一切安好,多谢大师挂念。”
“初见小施主时,小施主年仅三岁,如今十数年匆匆过,难免叫老衲有些感慨。”
圆观点了点头,目光慈和,看不出恶意来。
“我今日请大师来,是为着阿菀几日前落水之事。她一病数日,连着性子都变了许多,可否请大师给她看看,可是有何因果缠身?”
见圆观又没什么动静,老夫人才升起的嘴角又垂了下来,心头一梗,她稳住笑容,言中意有所指。
只是这话中的含义,可就有些太明显了,就差点名道姓地问,陆菀是不是被什么东西缠住了。
陆萧嘴角一撇,就想上前替陆菀理论几句,却被她扯着袖子拦下。
这点子风言风语,还不值当陆萧为她失态,读书人么,还是要点名声的。
陆菀瞥了瞥似乎胸有成竹的周夫人,就主动走到圆观大师下首就座。
“多谢大母关怀,”她笑着谢过老夫人,随即不闪不避地转向圆观,“大师今日难得来陆府一遭,可是有何见解忠告要告知我么?”
圆观对这堂中的压抑气氛视而不见,他仔细端详着眼前女郎的面容,唇边的胡须微动,半晌才吐出了句,“小施主今夕不似往日了。”
这话就很直白了,老夫人眼中一闪,做了个手势,就有几个彪悍婆子走了进来。
她盯着周夫人,慢悠悠地开了口,“既然大师都这么说了……”
说时迟那时快,陆菀就看见陆萧冲到了自己身边,把自己拽了起来护在身后。
“一派胡言!我倒要看看,谁敢动阿菀!”
他与陆菀说起来同年同月同日生,还是个身形清瘦的少年郎,又不常骑射,这小身量打眼一看就是个书生。
可还是第一时间站出来要护着她。
陆菀望着他的后脑勺,眼中有些热,还泛着酸楚,心绪起伏间又掺杂了溢出的心虚。
是她占了他妹妹的身子,他真正想护着的人,早就死在了那冰凉彻骨的芙蓉池里。
甚至可以说,是她偷了这份兄长对妹妹的疼爱。
陆菀一时之间有点恍惚。
见此场景,老夫人更是满意,陆萧是实打实的嫡长孙,平日自己动不得他,这会么……
可周夫人眉头一皱,却是抢在她之前开口制止。
“阿萧退下,在老夫人面前还如此无礼,先生平日里是没有教你礼数吗?”
收回思绪的陆菀余光略过周夫人,脑海中又响起请安时周夫人说的话,让她放心,就渐渐安下心来。
她配合着宽慰陆萧,拿眼瞥着不动如山的圆观大师。
“阿兄别急,且听听大师怎么说。”
老夫人用目光示意几个婆子上前,口中却说着,“大师方才所言,难道还不够清楚?”
“依我看,阿菀也该好好修养修养。我记得慈恩寺附近的山上还有陆家的别庄,倒是个清心养神的好去处。”
这倒是一击毙命,陆菀有些佩服老夫人了。
说起来倒好像是为了她好,实际上不就是想把她流放出洛京?
哪个高门贵女会去山上的别庄长期修养,心里透亮的都能看出是因为犯了错,被扔到庄子上才是真的。
便是日后再回来,也难免被人说嘴,名声都败完了。
“贫僧倒是觉得,小施主如今甚好,也不必去什么别庄再修养。”
一直静默的圆观终于开了口,局势瞬间变化,他微微笑着,“昔年曾与陆大郎君言,小施主三岁时落水高烧,实是一坎,如今再次落水,则是完满过了这一劫。”
“日后便会有贵人相佑,想来是能一路顺遂,这便是今夕不同往日了。只是不知此处可有笔墨?”
这说话大喘气,怕是所有高人的通病。
陆菀心内腹诽,面上却是不显,她恭敬地又行了一礼聊表谢意,然后就双手接过了圆观写下的批语。
陆萧和陆菱也都凑过来看。
“水生水散,缘念不离。”陆萧接过纸条,念出了声,他方才致了歉,这会态度更是恭敬了不少,“敢问大师,这是何意?”
“许是日后有缘便知晓了。”
圆观自然不会解释,他起身对着老夫人一礼,眉目温和,“老夫人疑惑之事贫僧已解,这便要告辞了。”
陆菀冷眼瞧着老夫人的脸色不佳,强撑着笑送别了圆观大师,就开口让他们离开。
“我乏了,你们也各自散了去吧。”
只可惜,周夫人这会是不想轻易了结了。
“把人带上来。”周夫人冲着身边的婢女说道。
不多时,两个双手被捆得结结实实的婢女就被推了上来,推她们的人顺手取了她口中塞着的帕子。
两人跪着叩头,都是泪涕交加,语带哭音,好生狼狈。
“……是婢子有罪……老夫人……求您放过婢子家人……”
陆菀下意识地去看老夫人,果然就捕捉到她的眉心狠跳了跳,然后眼神定在她身边一个嬷嬷身上。
“这些时日,我便听闻府中有所传言,竟是处处暗指阿菀落了水,招惹了些不干净的东西。”
“便遣了人私下暗查,很快就查到了打理花木的阿柳身上,阿柳更是交待了是阿梨与她最先说开。”
周夫人扶了扶发中的玉钗,挑眉望着老夫人,“这般编排主上的恶仆,依我看来,不如打死了事。”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吓得老夫人身边的嬷嬷猛地跪了下来,阿梨也呜咽着喊了句什么。
陆菀听着倒像是在喊大母。
看来这阿梨是老夫人身边嬷嬷的孙女。
这可就很明显了,她反倒有些懵了,这么粗疏的害人手法,这是侮辱她的智商呢?还是侮辱她的智商呢?
这不是一查就明明白白的事情吗?
是看她是小辈,忤逆之名传出去不好听,也不能拿长辈怎么样,就明晃晃地下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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