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鲁诺赤脚迈进蓝到接近透明的海水中,柔软潮湿的沙石包裹住他的双脚,海鸥从海面上滑翔而过,白色的影子宛若闪电。身后是人们的欢声笑语,不远处,海浪轻轻拍打着礁石。
这种场景有些虚幻了,他回身,西塞莉呆在太阳伞下,单手托着下巴,盯着橙汁出神。一切便多了些许真实感,现实有了重量。她金色的长发在海风的吹拂下微微晃动,双眼半眯起来,似是有点困倦。她穿着长衣长裤,这身装扮与海滩格格不入,经过她身边的人总会多看她几眼。但她不喜欢阳光,也不管别人的看法,自己穿得舒心就行。
乔鲁诺忍不住笑了起来,跑回她身边。
见他回来,西塞莉将一旁的果汁递给他,问道:“不去玩吗?”
乔鲁诺摇了摇头,“我想休息一下。”
于是两人一齐躺了下来。
四周的喧闹声一下子变得更加清楚了。
孩童们的打闹追逐声,大人们的闲聊碎语,海浪哗啦啦地冲上岸又退了回去,他数着自己的呼吸,他除了这个其他好像什么都干不了,大脑因为思绪太过混杂而无法发挥应有的机能。
此刻他所握住的,是名为幸福的东西吗?
他开始患得患失,对于长久身处深渊的人来说,他们很难相信会有光穿越万米的黑暗照耀到底部。那太遥远了,他们宁愿相信光在半路就折返了回去,什么都没有总好过得到又失去好。
他小声开口:“西塞莉,你会离开吗?”
“没有谁能够一直久留在另一个人身边,乔鲁诺。”她平静地回答,“分离才是常态。”
他想,这是一种预兆。
但仍有小小期望。
“为什么不能留下来呢?”
“因为还有其他事情要做。”
“留下来就不能做吗?”
“我不知道。”她说,“很多事情我们难以预测它的走向,也许顺利,也许会招来更大的危险。”
“我不怕危险。”他倔强道。
西塞莉轻声笑了,“可没有让小孩直面危险的道理,你才六岁,乔鲁诺。”她强调。
“你也不大。”无论谁见到她,都会认为她前不久才举行过成年礼。
她沉默了一瞬,“……不,我已经很老了。”
乔鲁诺坐了起来,细细打量她的脸庞,他看不出她身上有老化的痕迹,最后他判定,“你骗人。”
西塞莉又笑了,但这次,笑容很短暂。
他们不再讨论年龄的事,他们接下去什么都没说。
乔鲁诺想自己是在赌气,他以前可从来没有过这种情绪,一时间他分不清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他宁可自己不会产生这样的情绪。因为那意味着西塞莉注定要离开。
可是,她为什么非离开不可呢?
他一个人走在海滩上,边走边踢着沙子。他现在全然没了游玩的兴致,内心充满了阴郁。她不该来的,他想,她从一开始就不该出现。
他走了很久很久,直到双腿发麻,肌肉酸软无力。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坐了下来。海水被染成了金黄色,他这才惊觉已时值黄昏。
几米外有人跟他一样坐了下来,他瞥了一眼,发现是西塞莉。
“……”乔鲁诺犹豫再三,放弃了赌气,纵使他心中还残留着难过,但他又怕再不开口,两人就再也没有对话的机会了,“你什么时候来的?”他带着轻微的别扭说道。
“我一直跟在你身后。”
他突然就控制不住泪水,发泄似的大喊:“那你为什么一定要走呢?”
西塞莉没有被他的怒喊所影响,沉着地回答,“我要去找一个朋友,乔鲁诺。”
她好像完全没发现他哭了。
她的朋友,她在与他见面前就认识的朋友,是的,那肯定是比他更重要的存在。他们相处的时间都比自己与她要久。
他能用什么理由拦住她呢?
乔鲁诺忽然感到了无力,不单指身体上的,还有心灵。或许对他而言如珍宝般重要的,在她心中不值一提。
于是他放弃了挽留。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他不抱希望地问道。
西塞莉长久的,沉默地注视远方海平面上升起的新月。
“乔鲁诺,我不想骗你。我不知道。”她又重复了一遍,“我不知道。可能很快,只要一两个月;可能很慢,需要一两年。”
乔鲁诺没由来地起了一阵恐慌。
“你要去做什么?你的朋友出了什么事?”
这次她不回答了,也许她自己都不知道答案,也许她只知道要去找朋友,但却无从找起。
“西塞莉……”他的语气充满了恳求的意味。
“你有朋友吗,乔鲁诺?”
她换了个话题,这个话题更令他不愿提起。乔鲁诺今晚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他十几秒前还觉得悲伤,现在又感到了烦躁。他的情绪从来没有变化得如此之快。他甚至都看不太清自己了。
乔鲁诺拒绝回答这个问题,他以前很乐意让西塞莉知道自己的情况,但现在不同了,她要走了,那知晓他的事情还有必要吗?
“你父亲以前很喜欢交朋友。”她提起了一个他很想知道又不敢问起的话题,乔鲁诺震惊地看向西塞莉——她就这么说出来了。“但我不太喜欢他交朋友的方式,太糟糕了。”
“他……我父亲他……”他不知道如何接话,听上去,他的父亲并不受欢迎。
“要论亲属关系的话,我是你的姑姑。”她淡淡地说道,仿佛在讲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这小事足以在乔鲁诺心中掀起巨浪了。他最先的念头是不敢相信,他不相信他所追寻的事情真相就这么轻而易举的——没有任何险阻——摆放到了他面前。随后他冒出了很多问题,比如他的父亲是个怎样的人、生活状况如何、为什么不亲自来找他、他有新的家庭了吗,种种念头一个接一个地上涌,他甚至不知道选择哪个作为对话的开头。
西塞莉在一旁耐心地等待他的心绪平复下来,她的目光飘过了海平面,飞向了未知的远方。乔鲁诺怔怔地望着她的侧脸,他愈发觉得这张脸与照片上的相像了。
新月缓缓地升上半空,清冷的月光洒满了海面,波光粼粼。周围除了海浪声,一片寂静。在这片寂静中,他好像忽然间受到了某种感应,悲伤地问,“他……死了吗?”
西塞莉没有直接给出是或否的回答,只说,“他不会来找你了。”
乔鲁诺知晓了答案,他不再追问。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在他心中是个空白的轮廓,如果可以,乔鲁诺想为此增添些许色彩。
西塞莉收回了眺望远方的视线,低下了头,盯着海滩上的沙子。
“他或许与你想象中的完全不同,乔鲁诺。”她把玩着那些沙子,静静说道,“关于他的故事,我会告诉你,但不是现在。”
“那是什么时候?”
西塞莉重新望向海面,“……等到你看到更大的世界,并对它有自己的一番见解之后。”
因为那并不是什么好故事,有关DIO的所有篇章,无论百年前亦或百年后,全部写着无情、残酷、邪恶、征服。
她的语气里潜藏着不容更改的决心,乔鲁诺明白执着无用。他与她一同凝望着蔚蓝的大海。
“所以……你会回来的,是吗?”他带着微弱的希望问道。
这次,答案如他所愿。
西塞莉握住了他的手,他感受到一种温柔却又有力的力量传了过来,“是的,我会回来。哪怕我不知晓回来的日期,但是,我会回来。”
仿佛一直随风飘荡的树叶终于有了停留的地方,他感觉始终空荡荡的背后有了可以倚靠的墙壁。
“那个时候,你可以带我走吗?”她也是他的家人,不是吗?
“当然。”她郑重地承诺。
那个夜晚就这样过去了,他在她怀中安然入睡。第二天他们没有提起她要离开的事,就好像这件事从来就没有出现过。可是在他继父出院后,乔鲁诺回到家的第二天,他放学回家,咖啡店里少了她的身影。他心有感悟,跑到她的家,门上贴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再见了,乔鲁诺。”,他就知道她是真的走了,就像来时一样,突然出现,突然消失。
他的心有一瞬间的茫然,但随即坚定起来——她会回来的,因为他们是家人。
乔鲁诺最初还会跑去她的家看看情况,但几个星期后,门锁上布满了灰尘,几个月后,那里搬来了新的住户,他从此便很少经过那里。
他的生活也不算太难过,继父出院以后,不再找各种理由打他。他似乎受到了什么刺激,变得有些神神叨叨的,并成了一个忠诚的教会信徒,口中天天说着上帝与爱。学校里的学生倒还时常和以前一样欺侮他,可他有一天总算是鼓起了勇气,敢于反抗了。他想,他总不能一直懦弱下去,倘若有一天她带着朋友回来了,要给她的朋友看一个这样无用的自己吗?改变的第一步很难踏,可真的踏出来后,之后的每一步倒轻松多了。
他等待着她。
一天、两天。
一个月、两个月。
一年、两年。
西塞莉没有回来,他的生活却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要说原因,除了他自身的改变,还有他七岁那年无意间救下的那个男人的功劳。
男人是当地的一名黑手党干部,为了感激乔鲁诺当时出手相助,一直默默地在暗地里守护他。这种无言守护的精神深深地触动了他,乔鲁诺的心中产生了一种模糊的想法,而这想法随着时间的推移日渐清晰起来,他决意走上一条更为艰难,却也更加宽阔的道路。
他依旧思念着西塞莉,但他的人生中,终于不是仅有思念她这一件事了。他唯一感到稍稍遗憾的是,当初没能留下她的一张照片。否则放在钱包里,偶尔查看也是好的。这样不至于容貌模糊。他有时恐惧自己会忘了她,忘了小时候曾有这样一个人来过,可一看到咖啡店啊海啊这些,他又明白是忘不了的。那些记忆铭刻在他心里。
他依旧坚信她有朝一日会回来,然后轻轻敲响他的门,哪怕她已失去音讯将近九年。但家人纵使分离,也一定能够再次相聚的。
他相信,并耐心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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