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章五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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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事从1883年的夏天开始,那个夏天,有个女孩拿起一把刀,刺进侵/犯她的男人胸膛。她发出哀嚎,发出求救的信号。于是,另一个男孩对她伸出手,带她走进尸体的盛宴,她尖叫,想逃跑,身体却沉重不堪,寸步难行。她浑浑噩噩,木木呆呆,活像个精致的提线木偶。于是——若一切顺利,他们平稳度日的结果就是她终将失去自我。好在,她的运气尚未降至低谷,另一个女人握住了她的手。因此——她的故事迎来了第二个转折点。

    而在第三个转折点到来之前,他们正要搬家。

    更具体一点的说,迪亚哥换了地方工作。

    渴求登上顶峰的人不会留恋山脚的风景,一辈子呆在一户人家里当马童显然也不会成为他的结局,天赋加野心,他注定会攀登到更高的地方。

    新雇主的名字叫乔治·乔斯达,丧妻,有两个孩子。

    新的工作环境如何对西塞莉而言并不重要,她只想到一件事情:她要搬家了,而莉莉回来后还能找到她吗?

    于是自离开农场后,她第一次尝试接触人群。

    跟莉莉要好的女仆对话,询问她老家的地址;亲自走到邮局——她不会相信那个每天来送信的信使了;亲眼看着信件被邮递出去,上面写了她要搬去的地址。

    如果莉莉愿意来找她,如果莉莉愿意给她寄信,那么她必定也会——从她推下莉莉那时候开始,那之后的所有事情——她想全部讲给莉莉听。

    如果莉莉能来就好了,她做着梦,期盼着。

    与此同时,是她和迪亚哥关系的急剧恶化。

    总之,不知道是怎么搞的——大约是在迪亚哥拦住她去找莉莉的那一天起——她开始非常非常强烈的、深深地恨起了他。

    这其中又带了一种戏剧性,这份她对迪亚哥的恨意,反而让她对自己的生活重新有了掌控力。这让她在新的生活环境中,不至于被迪亚哥夺去所有的话语权。

    当然,表面上他们仍然是关系和睦的一对兄妹。

    像是最初那样。

    又或者从来没变,他们从不曾拥有真正友好相处的时候。五岁之前的记忆太过模糊,五岁之后他们又从未得到过快乐。农场的时候他们互相利用,上个庄园的生活是单方面的掌控,而那却将要毁掉她。相互牵制也许才是真正适合他们的相处方式。又或许,一个人彻底离开另一个的生活。而谁是要走掉的那一个?不知道,因为她只想杀了他。

    西塞莉确信是迪亚哥给她戴上了锁链,否则她绝不会把恨他当做人生第一要事,就连等待莉莉也只能暂居第二。

    她的一天从醒来恨他开始。

    睁开眼,想象迪亚哥的第一种死法。心情舒畅,起床。刷牙洗脸,继续迪亚哥的第二种死法,愉悦加倍。吃饭,脑中浮现出迪亚哥因中毒扭曲的脸。叹气。

    如果他真的会吃下她为他准备的甜点就好了。

    她放了毒药,做得分外精致,亲自端到他的房间等待他回来。

    可是他没有吃,他扔进了垃圾桶。

    “你做的?”

    迪亚哥问了这句话,然后在得到西塞莉的回复之前,就把它扔进了垃圾桶。

    “是啊,加了毒药。”

    他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

    她要怎么瞒过他,这连绵不绝的恨意恍若无底深渊,她要如何掩盖它。

    可她为何要抱着这恨意才能正常的活下去?她就不能多想想莉莉,莉莉已经给她寄来了第一份信,信上是对她的包容与爱意,莉莉总有一天会来找她,可她却还是要恨迪亚哥。

    “乔尼,乔尼。”西塞莉又做了蛋糕,偷偷送给乔尼吃。“你会有讨厌尼古拉斯的时候吗?”

    乔尼怔怔地看着蛋糕,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这也是我们的秘密对话哦。我不会说出去,所以你可以放心大胆的说。如果你害怕,那我先说,我不是特别喜欢迪亚哥呢。”

    乔尼是乔斯达家的第二个孩子,比西塞莉和迪亚哥小一岁,性格有些懦弱,不过很乖巧,十分好相处。比起他过于爽朗的哥哥,西塞莉更乐意同乔尼交朋友。尼古拉斯太快乐了,他的快乐像一道光滑的镜面,照出西塞莉所有的不快乐。所以她不敢和他相处。她怕内心所有潜藏的情绪,全部被挖掘出来。

    “……我不知道。”

    乔尼犹豫着,回答了她。

    “哥哥很好,对我也很好,赛马也很厉害。我很喜欢他,爸爸也很喜欢……!”

    “可是,有时候,我感觉爸爸太喜欢哥哥了,就没有那么喜欢我。他只夸哥哥的时候,我就会很难过。可是哥哥还是很好,会鼓励不会被爸爸夸奖的我,会教我赛马,给我买东西。所以我应该是喜欢哥哥的。”

    “这样啊……真好呢。”

    “嗯!”乔尼吃了第一口蛋糕,问她,“那你呢?你为什么不喜欢迪亚哥?”

    乔尼对迪亚哥的了解其实并不多,但他和西塞莉比较熟,因此不知不觉中也对迪亚哥多了几分关注,迪亚哥的口碑很好,他不明白,为什么西塞莉会讨厌。

    西塞莉沉默了很久很久,直到他把蛋糕全部吃完,她拿了盘子准备去洗刷,才给出一个回答。

    “因为他从来没有像尼古拉斯爱你一样爱我。”

    因为他从来只是利用。

    【莉莉,我不明白。】

    她给莉莉写信。

    【难道血缘只是一种谎言?血脉至亲从不存在。亲情是培养自己势力的一种手段?】

    所有人都在说,父母爱孩子,孩子们互相友爱。所有人都在说,家是你唯一可以依靠的港湾。

    【我不能理解,我无法明白。】

    【我没有父亲。】

    她说。

    她没有父亲,刚诞生的时候,父亲就和母亲把他们扔下了河。母亲在他们睡着的时候悄悄地跟他们道过歉。那时她没有睡很熟,听见了全部。但她更倾向于那是由于白天太过劳累产生的幻觉。

    母亲也曾短暂地抛弃过他们,这是多么令人难过啊。

    别对她说热爱这生命,这生命只是受苦的产物。生母也曾丢他们入河,爱恨如何消解。

    【莉莉,承认自己的亲人并不爱自己,承认这份亲情已经不复存在,为什么会这么的难?】

    迪亚哥依旧对她很好,哪怕她给他放了毒药的甜点似乎也没有动怒。他变得温和,有耐心。他不会再暴怒。

    但你知道这种温和意味着什么。男人们拿着糖果引诱孩子们进入房子里的黑暗时也是这样的笑容。我们都知道那是表象。糖纸剥开后里面只是一团腐烂的脓水,孩子们在屋里哭泣。

    他确信她没有办法逃离,他确定他掌握着主动权,他确信所有她对他的恨,所有的反抗,都是笼子里的鸟最后的挣扎——臣服或者死亡。

    而更糟的是,他确信的,是正确的。

    【他已经看清了一切,可我还在祈求。他爱的只有死人,死去的妈妈,死去的我。因为死人不会说话,不会阻挡他。因为回忆可以添加滤镜,怀念只需轻微的情感付出。因为活人不用对死人负责,而死人也同样。】

    【莉莉,我太难过了。我和他的关系本来可以不用糟糕到这种地步的,我们曾经是真的存在过感情的。可是妈妈死后一切都开始变了,或者在那之前就慢慢改变了,可那个时候我们之前还留有对对方的感情。但我们太相似了,所以一旦我和他不能互相理解,就只能走向彻底对立的一方。而更糟糕的是,命运也没有给我们选择的余地。我们所有的思考,所有的行动,都让我们走向了错误的方向。而在最初,我们有过并肩同行的机会。但我们都错过了。】

    【而现在我不得不恨他,爱他让我痛苦。可是我什么时候才能不恨他,可是我什么时候才能像他那样,不再在乎这段亲情?】

    【莉莉,究竟什么时候,我才可以离开?】

    那封信寄了出去,夹杂着她的泪水,她的痛苦,她的不甘。

    而回信很快到来。

    信是亲手交到西塞莉手上的,由迪莉娅·伍兹本人。

    “好久不见,我的女孩。”

    西塞莉从来没有想到过,迪莉娅会真的赶来,她还没做好见她的准备。

    “莉莉……为什么?”

    “我想你可能需要我,所以我来了。”她牵着西塞莉的手找了地方坐下。“西塞莉,为什么要这么执着的只去爱一个人?”

    对方没有回答。

    迪莉娅耐心的等待。

    “我……不知道。可能我只是想被回应,可能我只是为了摆脱……可能,因为他的确给过我帮助。莉莉,我在农场的时候做了一件错事,可是我觉得我没有错。”

    “是我可以知道的事吗?”

    她又开始沉默了。

    “那是一件不太好的事。”

    “那你愿意讲给我听吗?”

    “你会说出去吗……算了,你向上帝发誓。”

    迪莉娅轻声笑笑,“我以为你不信上帝。”

    身旁的人仿佛被说中了什么,蜷缩了起来。

    “是的……好吧,我承认,我不信。我……没错,我只是在找借口。随便了,莉莉,你要说出去,那也是你的事。如果你觉得那是错的,那就这样觉得吧。但对我而言,那只是正当的防卫。”

    “莉莉,我在农场的时候,杀了一个试图侵/犯我的人。”

    “我不知道要怎么处理尸体才能不被发现,于是去求助了迪亚哥。我知道……其实我当时也不信任他,可是我没有办法了。那不是我的错,是他……是他想要侵/犯我……我没有错。”

    迪莉娅轻轻地拍着西塞莉的肩。

    “之后的事,你应该也明白了。报纸上有刊登,总之,迪亚哥就是那样的帮助了我。我又要怎么办才好呢……”

    “我不想,可以的话我也不想继续去爱他。可是我没有办法,我总是会想到那些尸体……我也想远离,可是我走不掉。我总是会看到……是不是,如果我一开始没有去杀他,我就……”

    迪莉娅强行抬起西塞莉的脸,让两人的视线对齐。

    “你应该杀他。”她说,“你应该杀他,西塞莉。”

    她擦去了西塞莉脸上忽然流下来的泪水。

    “我会杀他。所有被侵/犯的女孩都要杀他,所有知道他干了什么事的人都要杀他。”

    “因为他在试图杀死你。”

    “西塞莉,你从来没有做错。”

    这就是——第三个转折点。

    她得到了肯定。

    迪莉娅紧紧地拥抱住西塞莉。

    “西塞莉,我们都希望生活在一个很美好的世界,没有痛苦,没有悲伤,不用流泪,不用挣扎。但我们也必须承认,这个世界只存在我们的脑海里。真实的世界一点都不好,充满了很多阴暗、恶臭的事。可我们没有必要去爱它,没有人规定了我们要热爱这个世界才能活下去。我们在这个世界唯一且有必要爱的人只有自己,你甚至不用爱我。”

    “迪亚哥让你感到痛苦,那就去恨他吧,不去恨一个让你感到痛苦的人才是最不能被原谅的一件事。你说他给过你帮助?可那算什么帮助,真正的帮助不会让你痛苦。”

    “是的,他不爱你,可是西塞莉,你要明白,爱从来都不是那么重要,只是人们需要爱这么重要。我们的一生中,你以后的人生中,可以追逐的东西太多了,而爱是最微不足道的那一个。我们鼓吹着爱的重要性,是因为我们需要依靠一些——足够的金钱,美味的食物,舒适的房子,自我的满足——一些我们想要,却不能完全得到的东西活下去,所以我们需要爱。因为爱可以织成华美的幻象,因为它是最廉价也是最容易被我们得到的东西。”

    “西塞莉,你随时可以离开,只要你解开你为你自己设上的囚笼。你属于这整个世界,你属于你自己。你是世界的女儿。你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迪莉娅看着在自己怀中哭泣的女孩,她不再说话,她让她哭,尽情地哭。等到抽泣声逐渐微弱——她以为她可能睡着了——结果对方忽然问了一个出其不意的问题。

    “可是莉莉,你的确爱我,是吗?”

    “……是的,我的确爱你,所以我来到了这里。”

    这个时候,她们共同的微笑起来。

    “莉莉,我要离开这里。你要和我一起走吗?”

    迪莉娅沉默了两三秒才回答。

    “不可以,西塞莉。”

    “西塞莉,我没有办法离开。我在这片土地留下了太多东西,我的故乡在这里。可你不是,西塞莉,你的故乡不在这里,你的故乡在你走过的每一个地方,在你下一个要到达的地方。”

    莉莉无法离开,她须得独自上路,但独自上路又有何不可呢。

    “不过走之前我还是要回去拿下钱和其他东西。”

    “需要我陪你吗?”

    西塞莉摇了摇头,她要一个人去见迪亚哥。虽然她并没有见他的想法,但她直觉迪亚哥会在房间等她。这样也好,可以来个彻底的告别。

    她回了房,推开门,迪亚哥就坐在椅子上。

    他没有回头看她。

    “我看到那个女人来了。”

    她开始简单的收拾行李。

    “我要走了。”

    “去哪里?”

    “哪里都去。”

    “如果我说不可以呢?”

    “我手中的刀会帮我拒绝你。”

    他站了起来,她拔出小刀。

    迪亚哥没有上前。

    “我要走了。”她又说了一遍,“哥哥,祝你早日成为赛马界的新星。”

    这次她真的走了,他完全不能像上次那样拦住。现在,不可掌控的是她,成了麻烦的是她,即将逃离的是她,不会归来的是她。

    离别是欢乐的,离别是痛苦的。她终于摆脱他,却也不再拥有他。道路分成两条,从此不会再产生交集。他们的故事,摆满尸体的农场,每个不能安然入眠的夜晚,每个郁郁度过的白天,所有这一切,都结束了。

    她的生命,她或许短暂又或者漫长的人生,她不可预见的未来,她无法停止前进的双脚——无论如何,她要走向她自己的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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