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安三十五年,蔚林音二十一岁,自打十六岁那年嫁入安王府,已经五年。
药味弥散在屋子里,林音歪在暖塌上,脸色苍白得宛如张纸。
这年夏天雨水多得紧,屋沿下的芭蕉被雨水洗过,绿地沁人心扉。林音起身打开窗子,她这临月阁被包围在绿树之中,是避暑的胜地。
此时,雨水正打着蕉叶,在宽大的叶片上滚动着,又缓缓滴落。
树叶被雨水冲洗得碧绿如洗,和着微风轻轻摇曳。
林音轻吸口气,缓缓呼出来,真好啊,自她缠绵病榻以来,已经许久未见过这般生机盎然的景象了,自打她病了,她也再没心思看这院子里的景致了。
烟雨朦胧,她竟瞅见远处的屋子前依稀吊着几个大红灯笼,窗檐上挂满了红绸,在风中微微飘着。
“是有甚么喜事么?”她问半夏,偏头却发觉身侧并没有人。
恍惚间,珠帘被掀开,半夏端着药碗走进来,见林音立在窗前,忙把手里的东西放下,上前一步关紧窗户。
“姑娘,你怎地下地了,还开了窗子。外头如今下着雨,你可见不得风,受了凉,又病重了可怎生是好?”半夏说着,便将林音扶回了暖榻。
林音摇摇头,苦笑道:“我病得已这般重,再重又能重到哪里去,我自己的身子,我是知道的。”
“姑娘说甚么丧气话,”半夏呸了几下,将药碗端来,“王爷为着您的病,将太医院的多位太医都接来了府上,前几日院判大人不是还说,只要姑娘好生将养着,定能康健如初么?”
林音靠在榻上,喝完了药,接过半夏递来的蜜饯,“那些御医的话都说了这么些年,怎就你还信?半夏,我瞅着外头有红灯笼,王府内是有甚么喜事么?”
半夏有些迟疑,拿温水绞了帕子给林音擦拭嘴角。
“你直说便好,可是王爷要娶侧妃?”
半夏手一顿,帕子掉在地上,“是哪个多嘴的丫头胡言乱语,没有的事,姑娘。”
“你也不必瞒我了,”林音直接唤出了安王的名讳,“自打父亲母亲不在了,我也过得食不知味,沈策要做甚么,你与我直说便是。”
半夏弯腰捡帕子,林音脸色平静,将半夏扶起来。
“姑娘万万别气坏身子。是王爷忧心姑娘的身子,遣了大师来算,说若是办场喜事,冲一冲喜,姑娘或能大好。王爷去问过了圣上和皇后娘娘的意思,这才勉强应了,也只是封了个侍妾,上不得台面。”
“是吗?”林音扯起一边嘴角,“你还替他遮掩,这些年来,自打我病了,这临月阁,他来过几次?”
半夏低头,“殿下是怕……”
林音苦笑,打断她:“不必多说了,我只是病了,又不是痴傻了,心里都是有数的。沈策要娶的,是哪家的姑娘?”
“是……咱们家的大姑娘。”
蔚林玥?
林音冷笑,“她是何时与沈策勾搭到一去的?罢了,既算问你,你也不晓得。”
想当初,她要嫁沈策一事,父亲原是不同意的。
一是觉得一入皇家深似海,不舍她去犯险。二是觉得沈策此人心思深厚,怕她过于单纯被算计了。
如今看来,父亲的思虑全都应验了。
只有她初生牛犊不怕虎,沉迷在沈策的眉眼中,失了魂魄。
“竟只抬了个妾么?”
蔚林玥素来瞧不上她,可到底碍着她才是嫡女,身份尊贵,难免吃瘪。圣上为她赐婚后,蔚林玥竟也不知用了什么招数,嫁了武安侯世子做正妻。
只可惜嫁去没多久,武安侯被指谋逆,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武安侯府满门抄斩。
圣上看在父亲的份上,饶了新嫁娘一名,命其归家。蔚林玥得了克夫的名声,迟迟未再嫁,父亲去后,二叔承袭了威远侯的爵位,这才有些丧了原配的世家公子前来求娶,蔚林玥眼光高,一般人入不得她的眼,便就这么耽搁了下去。
沈策竟然抬了蔚林玥做妾。
真是个笑话。
“是,连侧妃都没有封,”半夏给她捶着腿,“想来殿下心里还是记挂着姑娘的,不过是为了冲个喜,待姑娘好些了,自然还是王府正主。”
林音摆手,“我的傻半夏,他这是在搏一个贤德的好名声,待我死后,这王府还不都是我那位大姐姐的,她也着实能忍,是我低估了她。”
“姑娘可别再说这些丧气话了。”
窗外的雨声小了些,一阵大风袭来,猛地推开了窗子,林音看着窗外的芭蕉,气血上涌,喉中涌起一抹腥甜,便昏了过去。
只听半夏喊道,“姑娘吐了血,大夫呢?快去唤。”
*
她又做了梦,又梦到及笄前。
父亲蔚缜承袭了威远侯的爵位,因着赫赫战功,又封了镇国大将军,父亲忠厚纯良,从不涉党政,深受圣上倚重。蔚夫人叶榛的娘家又是出了名的盐商,威远侯府宛如一座掏不空的金山,惹了上京多少人眼红。
叶榛常年无所出,蔚缜老年才得了林音一个独苗,自幼衣食不缺,被娇养着长大,爹娘恩爱,父亲也从未纳妾,自是羡煞旁人。
因着出色的容貌和性情,连带着威远侯府的万贯家财,自她及笄后,上京城的媒婆几乎踏破了侯府的门槛。
上京的王公子弟也多有肖想她的人,美人在侧,衣食无忧,若真是娶到了威远侯家的三姑娘,那可真是天大的好事了。
但是父亲终归没个儿子,百年后势必要叔父家的二哥来袭了爵位,叔父与他们家原本就不亲善,外祖家又到底只是一介商家。
叶榛很是担心,若为女儿择错了郎君,使她所托非人,待她和蔚缜百年后,在这上京城中无依无靠,必定寸步难行。
因此为女儿择婿一事,蔚缜夫妇十分谨慎。
林音从小被母亲教得极好,上京闺秀该学的、该懂的,她都没差。
也因得父亲的缘故,习了一些防身之术,自幼便不娇气,人品性情,都是极好的。
对于自己的夫婿,却没甚么意见,只盼着将来的夫君能像父亲待母亲般,疼爱自己便好。
那时圣上颇为忌惮武将世家结姻亲,父亲母亲在文官清流世家中择了许久,也未选到中意的,最后挑来选去,却定了宣威将军府的长子岚青。
林音听闻后疑惑了许久,父亲却说天大的事大不过姑娘的婚事,他如此忠心,圣上定然不会多想。
岚家哥哥一表人才,曾在一次春围中涉险救了圣上,着封了六品的校尉,且不卑不亢,熟读兵法,武艺非凡,谦和有礼,毫不莽撞,想来定是前途无量。
母亲拉着她的手说:“宣威将军为四品武官,门楣尚可,且岚家祖上是在宿州做生意的,家境也算殷实。岚家那孩子是你父亲打小看着长大的,人品必不会差到哪里去,将来定不会辜负了你去。岚将军曾是你父亲的下属,你嫁过去后岚家上下必不会苛待你的。”
林音点头,母亲当初瞧上了父亲,父亲宠爱了她一生,想来母亲的眼光必不会差。
她为自己绣着嫁袍,听着嬷嬷的教诲,便安心等着出嫁。
母亲算得下月初八是极好的日子,便约了岚家夫人过定。
可皇后娘娘却突然办起了马球会,帖子直接下到了侯府。
父亲教过她骑术,她自是会打马球的,可她素来不爱出风头,便乖巧地坐在纱幔后,看着马场上尘土四扬,只顾品着案几上的新茶。
偏蔚林玥看中了一个血玉镯,跑来她的坐席上央求了好久。
母亲推推她,“既然你大姐姐相邀,你便一起去打一场吧。”
“那好吧,”林音从塌上坐起来,“我若输了,姐姐可别怪我。”
“不怪不怪。”蔚林玥扯着她便去换衣服。
那场马球会她出尽风头,替蔚林玥赢了血玉镯,却被沈策瞧上了。
一场马球下来,林音累得很,寻帕子擦汗时,遍寻不到,只得随便先用袖摆拭了一下。
却突然有人递上来一方锦帕。
那帕子带着阵阵花香,她抬起头,便望进了沈策的眉眼里。
那是个春日,桃花开得正好,他站在桃树下,连带着锦帕都带着桃花的香甜。
蔚林玥得了镯子,对她也好了些,忙将她扯到身后,斥道,“你是何人,这里可是女席,三妹妹,咱们快些走吧。”
沈策依旧微笑着,眉眼灼灼,看向她,“姑娘飒爽英姿,不知可曾许了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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