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禩三天后又去了一趟渌水亭, 给纳兰性德复诊。这位才子恢复得挺好,已经能坐在案前写词了。
情人沈宛给他红袖添香。之前胤禩以为她是妾室,其实是不准确的她是自由人, 身契并不在纳兰府。沈姑娘已经有四个月身孕了,假若纳兰性德今年死了,这宝宝就是个遗腹子。如今嘛,他大概有幸能在父亲的照拂下长大。
纳兰性德作为世家公子, 年轻的时候没少过通房丫鬟, 后来跟原配在一起才生出“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觉悟,将旁人遣散了去。原配死了好几年了,才又有个沈宛慢慢走进他心里。不过沈姑娘是青楼出身, 明珠一直不肯承认,这是一桩家务事。纳兰性德的继室是明珠替儿子挑的富贵千金,然而一直在公婆跟前守空闺,这就是另一桩家务事了。
总归,就算有小周公公替他科普这些家长里短, 胤禩也不打算深究。他走江湖的时候什么惊世骇俗的爱情没见过, 纳兰性德这才哪到哪
可是他不细究,却架不住性德自己有话要说。
“大阿哥的福晋,我阿玛他们争执女方家是武将文臣争执不下。然而婚姻若是只讲家世, 那人与提线木偶又有什么差别呢
“千挑万选的家世,却没人想若是大阿哥不喜欢她, 那也不过是世间再添两个可怜人罢了。”
五岁的八阿哥在心里发出单身狗的汪汪声,然后他决定使出师门祖传技艺一脸淡定说瞎话。“感情兴许是婚后能培养的吧。”
纳兰性德忧郁地摇摇头“我与卢氏感情甚笃, 然而和官氏却怎么都说不到一块儿去盲婚哑嫁能够遇到一个心意相通之人, 本就是得天垂怜才能有的, 可一不可二。”
胤禩没话说了, 绷着脸作高人状。看在纳兰公子眼里就是小孩子圆嘟嘟的小脸都皱成包子了,天真可爱不知世事,于是他又长叹一声“希望大福晋能够与大阿哥相濡以沫、百年好合。”
胤禩觉得,纳兰性德虽然脾气软一点,但真的是个好人。
大阿哥胤禔的福晋人选最终由康熙拍板确定了,是吏部尚书家的嫡长女伊尔根觉罗氏,遂了惠妃的心意。
说到未来大福晋一家,那也是满人中的老姓了,家族人口众多。虽然不比赫舍里、钮钴禄、瓜尔佳那般显赫,但胜在子孙老实肯干,不至于捅大篓子要胤禔擦屁股。毕竟胤禔自己做事都不善后的,怎么指望他带一家子拖油瓶那还不用油擦地啊。
且大阿哥的未来岳父科尔坤,没经过科举却连任户部、吏部尚书两大肥差,十年不倒,这中间有满人力挺的因素,但也说明他是个人缘好情商高的。惠妃希望儿子能跟岳父学点情商。
当然了,明面上惠妃对着胤禔和康熙又是另一个说法了。“臣妾自个儿的儿子,还不知道他的癖好”惠妃一边剥核桃,一边唠道,“胤禔是老建州的那套眼光,喜欢顺着他把他当大爷伺候的温柔女子,爷们不在的时候还要能当起家来。这般艰巨的差事,臣妾看着只有伊尔根觉罗家的大格格能勉强担起来,别的那些藏不住脾气的姑奶奶,悬”
胤禔大窘,连声嚷道“嫁给我怎么就成艰巨的差事了我哪里不疼媳妇了额娘你是我亲额娘吗怎么媳妇没过门就埋汰起儿子来了”
惠妃“我还不知道你你喜欢身形丰满的鹅蛋脸,最好是杨贵妃那样的美人是不是可巧了,伊尔根觉罗氏就是个丰满的。”
这下大阿哥不嚷了,脸红得跟熟透的虾子似的。
康熙哈哈大笑。他每次来延禧宫听惠妃大阿哥母子互怼,简直比唱戏还热闹。
“说到武人家的格格,胤禩才是喜欢那一款的。”
原本吃瓜吃得正快乐无比的八阿哥,一脸懵逼地看向养母,嘴角沾着的西瓜子“啪嗒”掉下。这话题是怎么转到我身上的啊小阿哥怀疑人生,讲道理我就只是个五岁的吃瓜群众哇。
惠妃把剥好的核桃肉推到康熙跟前,继续说道“前些日子荣妃庆生,小阿哥小格格聚到一起。那文文静静的三公主五公主,多乖巧可爱啊,胤禩压根儿理都没理,就顾着跟在二公主后面姐姐、姐姐地叫,给人捡了一下午的毽子。”
二公主是荣妃闺女,排除掉被收养的大公主,她是康熙存活的女儿中最大的,也颇有长姐风范,是个厉害角色。惠妃话中的意思,是小八不喜欢文静的小姑娘,偏喜欢跟着泼辣的跑,品味可见一斑。
八阿哥都呆住了“不是,哎,是二姐姐喊我帮忙,我才去的。”
“喊你去你就去,你怎么这么呆呢”大阿哥戳戳弟弟的额头,“以后给你找个蒙古媳妇,手臂比你大腿还粗,天天使唤你跑东跑西。”
“不不要蒙古媳妇”八阿哥的眼神变得惊恐,两辈子的单身狗也不要终结在巨人媳妇手里啊。
康熙想笑,又强行板起脸“胤禔别吓唬你弟弟,蒙古也是有美女的。你们乌库玛嬷当年就是科尔沁第一美人”
乌库玛嬷,是已经年老发福的那位老太太吗胤禔和胤禩内心毫无波动,并不觉得这个科尔沁第一美人有什么说服力。
蒙古妃嫔退出后宫核心也就康熙这一代而已,然而在下一代皇阿哥们的心目中,蒙古女人就已经不是妻妾的好人选了。康熙并没有去纠正这样的倾向,时代在向前,满清已经离开了与草原相邻的东北,那么蒙古人对于清朝后宫的意义已经不大了。未来有可能出汉军旗的皇后,但不可能再出蒙古博尔济吉特的皇后了。
整个大清的最后一位蒙古皇后,是当着吉祥物满语都说不利索的皇太后;而整个大清最后一位实权的蒙古皇后,是躺在病榻上的太皇太后。等到她死后,会有一个家喻户晓的谥号孝庄,但是如今,她的徽号是“昭圣慈寿恭简安懿章庆敦惠温庄康和仁宣弘靖太皇太后”。嗯,太长了,基本上没人背得下来,大家叫“太皇太后”的时候多些,最多叫一句“昭圣太皇太后”,已经非常正式了。
放十年前,太皇太后还是非常厉害的,后宫前朝都常常向她请教意见。那时候即便是尊贵的皇帝和元后,办错了事也要怕被老祖宗责怪。然而岁月不饶人,大约是在裁撤三藩的过程中,与祖母意见分歧的皇帝逐渐占据上风,凭着一股锐气推行了自己的主张,也凭着对三藩的战争胜利巩固了自己的权力。
等到康熙二十年,三藩平定,老太太已经彻底不管事了。也是在那一年,八阿哥出生。这其中都是有因果的,如果太皇太后还管着后宫,如果皇帝不是已经羽翼丰满能够一言九鼎的皇帝,辛者库包衣出身的良贵人也没法承宠。
忙碌了一辈子的人,真到了退休的日子,往往就会生病。大约是脑子里绷着的那根弦松了,所有被意志力压下去的陈年旧疾就都冒了上来。从胤禩来到这方世界,两年里,太皇太后大大小小的生病次数,已经超过了两只手能数完的范畴。
这一年天气忽冷忽热。春末夏初阴雨尤其多,到了七八月突降高温,果不其然老太太又病倒了。是中暑。
御药房首先忙碌起来。因着胡老院判死在六阿哥事件里,他带的徒弟中好几个因为害怕自请离职了。整个调养部门都缺人手,偏偏这时候宫里最尊贵的老太太又病了。院使大人亲自去了慈宁宫,不放心,又拉上了本来主管流行病的朱院判。
朱院判私底下没少跟八阿哥吐槽“太皇太后就是中暑,拿陈皮、砂仁、薄荷脑合了服下就好了,重要的是穿得轻薄,吃蔬菜瓜果,傍晚多乘凉散步。偏生有些人非得人参、灵芝、鸡汤地往上堆,还让卧床。小病都能折腾成大病。”
但是官大一级压死人,院使大人作为太医院最高领袖,代表着权力阶层的满人,自然是顶顶正确的。不然放在皇帝眼里,就是朱纯嘏这个院判想夺权。
“还是跟老胡搭档的时候省心。”朱太医抱着越发沉重的小阿哥,看他分药材,一边念叨着,“你要跟胡太医学谨慎,不可学院使的浮夸。这世上最贵的,不一定就是最对症的。”
胤禩心里有几分过意不去,小小声地问“咱们不跟皇阿玛说实情可以吗我去说也不行吗”
“我已经将仁丹让太皇太后服下了,总归是尽了本分。”老太医垂下眼,“皇上知道他医术不精,未必就听他的。咱们这位万岁爷心里明白得很,只是院使必得是满人的,矮个儿里拔高个”
胤禩还是不太高兴“医德不好的人,怎么能当太医院之首呢”
“太医院又不是天下最好的医馆。”朱老太医呵呵笑了两声,“世上本没有最好的医术,都是分散在三教九流、田间地头的经验,有志向的先行者将其收拢起来,就慢慢成了医书、有了医术。我们这些人,不过是在前人的功劳簿上用些小伎俩而已。”
他慢慢摇着八阿哥,仿佛在摇着自家的大孙子。“说起来,立秋后要编医书了。先太医院招人,招够了人手就编医书。入关几十年,又出了不少新病新方,都得收录成册,从前散佚有错的医书,也得重修。这是大盛事,功在千秋,比给贵人看病重要多了。哎哎,咱们这位万岁爷是真的有眼光的人,可惜”
可惜什么,朱纯嘏没有往下说。但胤禩觉得,大约还是跟院使大人必须是满人这件事有关。
在御药房药香弥漫的房间里,在老太医的膝头,他第一次模模糊糊地感受到了这个由少数民族建立的国家最致命的先天缺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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