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其琛的事也传到了培雅, 相较于风暴中心的静俭,培雅的学生也没淡定多少,八卦不分受众。传闻很夸张, 出现了各种奇版本,一个比一个猎奇、狗血。
流言肆无忌惮地篡改着许其琛的性格和为人,作为传播者的他们从未见过本人, 却仿佛是最了解他的人。“听说”、“据说”、“一看这个长相”、“都传遍了”在这些毫无逻辑的虚渺言辞里,当事人已然面目全非。
集训结束的第二天宋煜就返校上课, 食堂里,同桌吃饭的男生聊起这个话题。
“那个静俭的,你们听说了吧, 一个男生跟男老师有一腿。”对方仗着与大部分人的性向一致, 言辞尽显优越感, “好恶心, 男的居然喜欢男的,幸好不在我们学校,不然我都不敢来上学了。”剩下几人听到这话, 纷纷大笑起来。
秦彦夹了筷子菜, 又甩回盘子里,吊儿郎当道“得了吧。喜欢男的的女生还满大街都是呢, 也不是见着个男的就喜欢吧换成喜欢同性的男生也一样。”
对方被他这一句刺着了, 脸上挂不住,“那怎么了,喜欢男的还不兴人说了难不成你也喜欢男的啊。”
秦彦放下筷子,“讲真的,我喜欢黑长直漂亮妹妹,可我要哪天真突然弯了, 也看不上清朝人。”
话音刚落,一直低气压的宋煜端着没吃几口的餐盘起了身,直接甩脸色走人。秦彦见状,也端着盘子跟着他走了。
从集训回来之后的第四天,他终于收到了夏知许的微信回复。
夏知许我没事。
宋煜并不这么觉得,周围人很吵,同桌趁着课间补觉,他编辑了一句。
宋煜要陪打球的话,周末可以找我。
他平时很难关心别人,但对于夏知许,宋煜又做不到完全冷眼旁观,或许是因为自己刚好见证,又或许是他真的把夏知许当做他的一面镜子。
镜子碎了,他在里面的倒影也是碎的。
天灰蒙蒙的,飘了雨,是这座城市不太常见的细雨,针一样洒下来。宋煜望着窗外,走了神,那天他集训回来,在培雅校门口的画面又一次浮现。
他很难描述在见证过一个血淋淋的失败案例后,被乐知时拥抱住的感受。
一定要形容,大概是饮鸩止渴。
那天乐知时什么都没问,只是安抚,说回家吧,我们一起看纪录片好吗
仿佛他才是个小孩子,乐知时其实是很成熟的大人。
他们头一次沿着街从学校走回家,路很长,一路上乐知时都紧紧挨着他,说了很多在学校的开心事,又说蓉姨朋友家的边牧生了崽崽,他去看了,特别可爱。
在努力为宋煜传输温暖这一点上,乐知时永远不会累。
但宋煜没有给太多回应。
第一时间看到那个帖子的时候,宋煜产生过退缩的念头。他想着,算了吧,这太危险了,连老天都在想方设法给他警示。但真正面对乐知时的时候,他又无法做出那么坚决果断的撤退。
他果然一点也不成熟。
宋煜最后也没有把手工制作的画册送给乐知时,一直放在书包里,有时候拿教辅就会看到,他又装作没有看到。再后来,就被他塞进抽屉,压在许多书下面。
下课后他趴在桌子上闭眼休息,手机震动了一下。
夏知许不能耽误你复习,考完再打吧。
没来得及回复,对话框里出现新的。
夏知许我刚刚好不容易见到他,但他好像不太想见我。他说他不是同性恋,也不想再和我做朋友了。
夏知许你说让我试一下,好像没机会了。
停电的晚上,蹩脚的鸽子比喻,还有夏知许那些保守的想象,这一切仿佛早有预兆。宋煜想,在发生这件事之前,但凡夏知许再退缩一次,他都可以推着他肩膀,告诉他,“我不这么觉得。”
但现在,他也说不出那句话了。
一个更有可能成功的例子,在宋煜面前血淋淋地收尾。他以为他够成熟,甚至可以给另一个和自己相似的人打一针强心剂,想催化出期望中的结果。要说他伟大到想成全别人的爱情吗并不是。
宋煜知道,他只不过在找一个近在咫尺的成功案例,好让自己受点鼓舞。
说到底还是太年轻。
永远猜不到明天会发生什么
乐知时偶尔会想起宋煜集训返校当天的样子。
他的疲累好像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回到家后,宋煜没有要和他一起看纪录片,而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再出来,又变回以前那个冷静的宋煜。
虽然他说话言行都和去集训前没有太大的区别,可乐知时总隐隐觉得,宋煜有点变了。他的话比以前更少,更拒绝表达了。
月假放完去上学,乐知时也听说了关于许其琛的流言,每一个企图在他面前恶意评价许其琛的人,乐知时都面对面直接发表了反对意见。
他在心里坚定地认为许其琛不是他们说的那种人,但这些事在乐知时的心里终究留下一个暗影。
原来也是有喜欢男生的男孩子的。
从儿童时期开始,他们受到的教育就是异性相吸,鲜少会出现其他可能,从一开始,就为他们建立了相同的预设,意识萌发和觉醒也只能从怀疑开始。
乐知时不禁回想到和他们初遇的那个雨天,想到许其琛和夏知许之间微妙的某种联系,感觉好像发现了什么,又觉得不够明确。
本来已经要入睡的他,翻了个身打开手机,在搜索引擎里寻找答案。
早上乐知时差点睡过,听见林蓉敲门才惊醒,手边的手机已经没电关机了。他火速洗漱下去,看见站在客厅的宋煜正在脱他身上的校服衬衫,后背精瘦的肌肉覆盖在骨骼上,随动作牵引着。
乐知时突然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停在原地。
林蓉取来另一件校服衬衫,“这个应该干透了,刚刚拿错了,怪不得有点湿湿的,给。”她把衬衫递给宋煜,一抬头看见愣在原地的乐知时,催促说“乐乐你怎么还愣着,快吃点东西去上课,我今天可以开车送你们哦。”
宋煜把新的衬衫披在身上,也回过头,和乐知时有了一个短暂的对视。
手指尖像过了电,乐知时垂下眼,抓紧时间下楼收拾。
林蓉开的是辆空间较小的a级车,乐知时跟着宋煜钻进车里,贴着车窗车门坐。两人隔了不少的距离。
从后视镜看了一眼,林蓉打趣,“乐乐你长大了。”
乐知时有些不理解,“嗯”
“你以前恨不得贴在你哥身上。”她笑得很好看,耳垂上的珍珠耳坠都在摇晃,“像个小挂件。”
听到这句话,宋煜和乐知时两人都转头看了一眼他们之间的距离,两秒后,宋煜偏过头看风景,乐知时盯着自己膝盖上的书包。
“贴着有点热。”乐知时没底气地解释。
高考前的两周,乐知时一直生病,肠胃不舒服,还发了一次烧。
他怕家里人担心,自己悄悄去了间附近的门诊。坐在里面的老医生只看了他一眼,就说最近有很多学生来看病,和他差不多,都是考前过度紧张导致的应激反应。
“不要紧张,越紧张就越不舒服。”医生大致做了个检查,坐下后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病历本,看了一眼日历,“哦,今天都二号了,那高考确实没几天了。”
他那笔飞快写着,头也没抬,“叫什么名字,多大”
乐知时报了姓名,“十五。”他坐到对面的椅子上,老实交代,“不是我高考。”
“十五”医生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眼,“啊我说呢,你长得也挺小的,不像高考的。那你这是因为中考紧张”
“好像不是。”乐知时说,“不过我确实有点紧张,晚上也睡不好觉。”他补充了一句,“我哥哥要高考了。”
“你替他担心啊。”医生似乎觉得很好笑,“你还是替你自己紧张紧张吧,傻孩子。”
乐知时最后拿了一堆药回家,吃了两天,症状舒缓不少。
学校通知初中部过几天要腾出来作为高考考场,大家相继开始一点点把书往家里搬,清空之后等待考场布置,从看考场到高考结束,初中部的学生都放假在家,乐知时也只能在家复习。
看书看到饿,他下楼想找点吃的,正好林蓉正在和好友视频聊天。林蓉招呼他过去打招呼,乐知时拿着布丁就坐过去,很懂礼貌地叫了声阿姨。
“真乖,又变帅了。哎小蓉,你家俩儿子都要考试了吧。”
“是啊。”林蓉一秒变脸,捂住心口,“希望他们最近都健健康康,考完试我们就去旅游。”
“你可真是,人家父母都担心考不好,操心志愿,你就知道玩。哎你知道那个陈小美吗,当医生的那个,她前天还跑去归元寺给她女儿烧高香呢。”
林蓉笑起来,“管用吗”
“她也是听别人介绍的,之前有人说贼灵,搞得我都想去烧一炷香了。”
“我可懒得去,太麻烦了。我家那个老大也不会领情的。”
乐知时在旁边听了一耳朵,吃完布丁自己上了楼,打开电脑搜索归元寺,没想到竟然都是好评。从小到大都接受的是无神论教育,但乐知时看到有一句评论,感觉十分有道理信则有,心诚则灵。
何况,他只要一想到同在一个考场,有人烧过香求过神,身上带着护身符,可宋煜什么都没有,就觉得不开心。
别人有的,哥哥也必须得有。
乐知时是个行动派,第二天一早就带好需要的钱,借口和同学去肯德基复习跑了出去。归元寺离家很远,他坐地铁倒公交,还骑了好久的共享单车,才抵达目的地。
临近考试,寺院里简直人山人海,乐知时一个小孩进去,发现里面也没有导游,只能跟着其他的香客。归元寺比他想象中还要大,建筑大多类似,他一个人迷迷糊糊兜了许多圈子,一路都在问路打听。这里的菩萨佛像也很多,光是那五百罗汉就把乐知时看晕了,折腾一上午才求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烧香的时候,他仔细观察了其他人,轮到自己上去,就特别认真地行礼和参拜。
拜托了,一定要保佑哥哥一切顺利。他对着菩萨,诚恳默念。
临走前,乐知时抽了个签,一旁另一个香客逗他,“这么小就来烧香,看得懂吗”
签上写的是那种类似古诗的句子,乐知时很诚实地说看不懂,请他帮忙解释。
“你给你自己抽的吗求什么啊”
“不是的,我给我哥求的。”乐知时怕自己忘记解签的话,拿出手机说要记录一下。
对方推了推眼镜,“这样啊。”对方说完了把签递给他,“你不给你自己也求个签吗大老远跑一趟多不容易啊。”
说得有道理,所以乐知时又抽了一枚签,请这个高人帮忙解了,一起带回家。
坐在公交车上,乐知时累得睡着,结果一不小心坐过了站,在一个陌生的站下了车,又往反方向倒车,饿着肚子挤地铁,心神俱疲,好像经历了一次西天取经。
在地铁里,他把那两枚签拿出来,又对应着去看解签的文字,起初为宋煜求到的是五百罗汉里的169号观身尊者,后来为自己求的这是015号的佛陀密多尊者。相比较而言,他觉得给自己求的那枚签寓意更好。
晚上,宋煜从学校回来,这是考前最后一天,放学早很多。
集训结束后进入冲刺期,宋煜就再也没有和乐知时一起上下学,即便是回到家,宋煜也会在自己的房间复习,不会出来。
乐知时也处在备考的关键期,又因为萌生出一些解释不了的感觉,最近也不太会主动找宋煜。
明明是同一个屋檐下,两人却微妙地错开。
天又开始下起雨,这里每年高考几乎都要下雨,乐知时忍不住为此担心,他总觉得下雨不是什么好事。听到楼下传来动静,他开了门,确认是宋煜回来,就站在他卧室门口等。
宋煜上到楼梯最后一级,侧头看了看,眼神亮了些许,垂下的眼睫又把这光压下去。
“有事吗”他走过来。
乐知时两手背在身后,走廊柔和的光线衬得他眼神单纯,让宋煜想到了他曾经发过的那条短信。看来他的确是有误会,乐知时不会因为这样的话而生气。
“哥哥,我有一个东西想给你。”乐知时走近一些。
可宋煜似乎没有打开房门的意愿,他只是原地站着,“什么”
乐知时不想让林蓉知道,他觉得自己跑去寺庙有点丢脸,所以再一次试探,“我可以进去吗只耽误你一会儿时间。”
“就在这吧。”宋煜站着没动,将猜到的答案直接说出来,“如果是你做了什么手工品或者其他东西,直接给我就可以。”
楼下,林蓉正巧抬眼望向楼上,“你们俩站在走廊干嘛乐乐,喝不喝果汁”
乐知时连忙摇头,“我不喝。”他又转过脸,对宋煜露出一副可怜的表情,但没有要放弃的意思,只是这次没有伸手牵他手腕。他那双大而通透的浅色瞳孔满是无辜,传递着需要怜悯的情绪。
宋煜有时候会怀疑,乐知时其实是知道自己拒绝不了他的,因为他的分寸总是拿捏得刚刚好,抬一抬脚,正好比自己设置的门槛高一点点。
他转身,默认一样打开房间门,先走进去,打开灯,而后又自顾自推翻自己刚刚阴谋般的猜想。
其实不对。
其实他对乐知时根本就没有门槛。
已经是夏天,卧室里白色的羊毛地毯被撤掉,又变回那个冷冰冰、没有人情味的空间。乐知时关上门,直入主题,将手里的护身符交给宋煜。
“这是我去归元寺求的符,他们说很灵。”乐知时生怕他不要,像个保险推销员一样加快语速介绍,“你知道吗去那儿上香的人特别多,很多都是求这个符的,据说是开过光。那里好大,还很乱,我转了一上午才找到。而且别人烧香的时候都拜三下,磕头嗑三次,我每次都比别人多一次。菩萨肯定看得到我的诚意。”
宋煜低头打量手里所谓开过光的符,听着他一口气说不完的话,脑子里已经能看到这个傻子满寺院跑的画面。
他说多拜一次,一定不止一次。
“谢谢。”宋煜将符放到桌子上,没有了下文。
他们之间的默契告诉乐知时,哥哥的意思就是他可以离开了。他很明显开始难过起来,觉得哥哥的确和蓉姨说得一样,并不相信这种东西。
“不用谢。”乐知时吸了吸鼻子,下一句变得很跳跃,“今晚的雨要下到明天早上。”
宋煜看着他站在原地不想走的样子,有点动摇。他们彼此对峙,沉默了大概五秒钟,就在乐知时先选择放弃,要转身离开的瞬间,宋煜还是开口了。
“你拜的是哪个菩萨”他拿起桌子上的护身符,问了个奇怪的问题。
显然,乐知时被问住了。他愣愣地抬头看宋煜,脑子里思考着答案。
进了归元寺,他一心只想着找符,绕了大半圈终于找到一个,人又多,就跟在后面排队等着拜。具体是哪个菩萨
有点想不起来,乐知时皱眉,煞有介事地怪罪他,“菩萨都是神仙,你怎么还能挑菩萨呢”
宋煜无声叹了口气。
他现在怀疑乐知时其实真的是林蓉亲儿子,自己才是抱来的那个。
没过多久,乐知时又开口,“哦我想起来了,我拜的是双面观音。”他说完眼睛都亮了,那表情就像是在说,是不是很厉害,观音,还是双面的。
宋煜点点头,当着他的面将签放进他明天要带走的考试袋里,和文具证件放在一起。
趁哥哥低头拉拉链的功夫,乐知时又赶紧拿出他离开寺庙前求得的两枚签,将写有佛陀密多尊者的那一支递给了宋煜,并非常郑重地告诉他,这是给他求的。
“我的”宋煜低头看着签上的文字。
西方有此快乐佛,推向人间尽欢笑。康壮前程任君行,万事可成无烦恼。
怎么看怎么不像是他的。
乐知时点头,“对,我抽签的时候,旁边有一个对这个很有研究的高人,他告诉我这是上上签,特别吉利。他还说这个签文的意思是,抽到这个签的人慈悲善良,会一直无忧无虑,前程美好,一切顺利。无论想要求什么,都会心想事成。”
心想事成。
这么一解释就更不像了。
宋煜瞥了一眼,见他手里还握着另外一个,还没开口说什么,乐知时立刻敏感地捏住,解释说“这是我的。”
宋煜伸手,“给我看一下。”
从他手里拿过另一支签,其实比宋煜想象中要好一点,是观身尊者。他还以为是什么可怕的下下签。
察见渊鱼乃不祥,智料隐匿必有殃。且抛烦忧天地阔,顺其自然渊源长。
“这个不是上上签,但是也不是很差。”乐知时想拿回去,但宋煜不打算给他,并且要他解释。乐知时只好简单说,“就是顺其自然。”
为了证实这些东西真的很灵,他又补充道“好准,我最近复习好像进入瓶颈期了,很紧张,看来这个菩萨是告诉我,让我不要为这个发愁,要听天由命。”
被他这么一解释,宋煜竟然勾了勾嘴角,像是笑了。他把手里的签还给乐知时,顺势让他听天由命回去睡觉。
乐知时这次没有强行留下了,他知道不能再打扰,也怕自己露馅,回去得很快。
门被关上,宋煜一个人坐回到桌子前,瞥了眼透明考试袋里那个红色的护身符,又注视手里的签。上面的文字像是某种提示,在敲打和预示着什么。
能看清深渊的游鱼是不祥之事,窥见他人私隐的人会招致灾祸,越聪明,越容易深陷泥沼。只有暂且放过自己,放下这些庸人自扰,顺其自然,才能长久。
宋煜忽然发现,去古寺的人是乐知时,信这些玄妙教理的是自己,抽签的人是乐知时,在意签文偈解的还是自己。
因为乐知时不迷茫,不烦恼,他不是那些困于苦海亟待点化的信徒,他只在乎是不是能抽到可以送给宋煜的上上签。
哪怕只有一支,乐知时都会开心地把最好的替换给他。
看清这一点,宋煜就觉得自己更加无药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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