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染宁做了一个梦,梦回十五岁那年的赏花宴。
那日春色澹荡,日光皛皛,她随母亲赴了皇后的约,与一群贵妇、嫡女游园赏花。
她不喜欢与嫡小姐们共处,于是一个人绕到了荷花池。
荷花的花期一般在夏秋,可花匠愣是让满池荷花在春季竞相绽放。
她觉得新奇,走到池中亭,静静观赏。
一道琴声响起,她蓦然回头,发现另一座亭子里,太子齐蕴正在抚琴。
他抚琴方式极为特别,以丝绸蒙住双眼,弹奏盲琴。
沧溟之下,齐蕴一身白衣不染铅华,十指修长,游刃于琴弦间。
她坐在鹅颈椅上,凭栏欣赏着。琴声止时,本想悄然离去,却不想,齐蕴开了口:“何人在此?”
她不得不收回脚,转身面对他,敛衽一礼,“臣女参见太子殿下。”
那时,她还未受封侯爵。
齐蕴摘掉蒙眼睛的丝绸,淡淡看着她,“这次见到孤,怎么没有扭头就走?”
她一愣,摸摸鼻尖,“殿下误会了,臣女没有见到殿下就躲。”
齐蕴俊美的面庞浮现一抹深意,低头拨弄下琴弦,“你倒是诚实。”
直接用了“躲”。
周染宁没注意到自己的用词出卖了内心,还保持着礼貌的微笑,“臣女先告退?”
齐蕴却问:“孤弹得如何?”
“堪比师旷。”
齐蕴长眸熠熠,“知道孤弹奏的是何曲子吗?”
他弹的是《凤求凰》,可他的语气想在考她基本的乐理。人们都说东宫太子温润如玉,可在她的印象里,他总是冷冰冰,拒人于千里的样子,还时不时出题考她。
这么想考倒她吗?
那她便顺了他的意,“臣女不知。”
齐蕴蹙眉,“这琴曲如此直白,你听不出?”
“臣女才疏学浅。”
齐蕴淡笑了下,含着几分薄凉,她不是才疏学浅,而是不想花时间与他相处吧,“罢了,母后和将军夫人在牡丹园,快过去吧。”
周染宁如释重负,福福身子,脚步轻快地奔向月亮门。
齐蕴凝着她轻盈的身姿,眸光悠远,她至今不知,他们的每次偶遇,都非偶遇,而每次出题考她,也非本意,只是在无话找话,想跟她多相处一会儿。
可终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
他不是没有办法让她嫁入东宫,只是不想委屈她。
梦境转接,来到他们最后一次碰面的中秋灯会。
她先误会他是小偷,转而向他借银子,场面一度难收场。
看她低垂着眼帘,齐蕴取出二两碎银,递到半空。
她伸出莹白小手,呈捧碗状,小心翼翼地接着。
齐蕴松手,碎银落在她掌心。
她露出一抹笑,转身选了一盏小兔子花灯,提起来仔细观赏。
齐蕴借着灯火,打量她的容颜,她不似小家碧玉相貌秀气,而是明艳大气,一双琉璃眸极为媚人,鼻尖挺翘,樱桃口,皮肤陶瓷般细腻,美如西子。
君子实不该盯着人家姑娘看,齐蕴收回视线,与她道别。
看她蹁跹背影没入人潮,心底那点不甘隐隐作祟,开口唤住了她,“周小姐!”
听得声音,周染宁停下脚步,扭头时,长发垂在胸前,显得脸蛋巴掌大。
齐蕴向她走来,腰间黄玉随步摇曳,宽袍洒然,俊逸如斯。
周染宁黑眸中映出他的虚影,渐渐的,虚影无限放大,笼罩住她,她忽然睁开眼睛,呆滞地望着承尘。
旧梦么?
她缓缓扭头,看向身侧动来动去的男人,心中一惊,撑起身子,“殿下?”
齐蕴头脑发胀,按揉着太阳穴,“打扰到你了?”
还是齐小乖。
周染宁觉得自己魔怔了,摇摇头,“我给你揉揉。”
齐蕴躺平。
周染宁坐起来,双手按在他头部的穴位上,力道不轻不重,齐蕴稍感轻松,慢慢闭上眼。
直到他睡熟,周染宁才收回手,俯身在他额头落下一记浅吻。
*
翌日一早,客房外传来搬运东西的声音,周染宁悠悠转醒,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昨晚睡的少,这会儿有些赖床。
身侧传来淡淡的沉香,她闭眼伸出手,搭在身侧之人的大腿上,莞尔笑道:“殿下睡得好吗?”
身侧之人挪动下腿,没有吱声。
周染宁没在意,用纤细的手指挠他的腿,冷清的女子被火点燃,也能燃出炙热的火花。
身侧之人扣住她手腕,按在床板上。
周染宁蹙眉睁开眼。
齐蕴衣冠整齐,淡淡看着她,眼里有迷茫有审视,更多的是冷寒。
周染宁唇边的笑渐渐凝固,周身的血液似冻住般,轻声唤道:“殿下?”
说话时,唇瓣颤抖。
齐蕴静静看着,声线清润,却带着疏离,“坐起来说话。”
语调平缓,不容置喙。
周染宁缓缓坐起身,被子随着动作滑落,露出雪白的寝衣,寝衣单薄,隐约可见里面的肚兜。
齐蕴没眼看,别开头,“穿上衣裳。”
周染宁木讷地拿起衣裳,三两下披上,却紧张地系不好衣带。
齐蕴背对她,背影冷峻,明明只过了一晚,为何气质截然不同?
周染宁胡乱系好带子,哑着嗓子道:“可以转过来了。”
齐蕴从中听出一丝悲伤,心中不解,转过来看她,目光定在她眼尾的泪痣上,“你是何人?”
周染宁的心冰冻三尺,颤着眼睫,不知要如何解释他们的关系,也不知此刻的齐蕴是否全然恢复,“殿下不记得我了?”
齐蕴没接话。
周染宁试着去握他的手,被他避开。
“我是宁儿。”说话时,声音哽咽。
齐蕴凝眉,“我们是何关系?”
周染宁张了张口,又抿上唇,半饷道:“我是殿下的…...”
心上人。
可转念一想,他若不是她的齐小乖,哪里会喜欢她,“我是殿下的属下。”
闻言,齐蕴眉头更紧,“属下?”
“是。”
周染宁知道,他定会问,既是属下,怎会爬上他的床?掩去心口苦涩,胡诌道:“最晚我们喝多了。”
齐蕴直接戳破她的借口,“屋里有酒味?”
“没有。”
齐蕴站起身,头有些晕,“这是何地?”
周染宁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殿下还记得哪样?是否记得自己的身份?”
齐蕴斜睨她,“姑娘口口声声喊我殿下,那请问姑娘,我是谁?”
这不似陌生人普通的对话,更似敌对二人再彼此试探,至少站在齐蕴的角度,是这样的。
周染宁一字一顿道:“你是东宫太子。”
齐蕴淡淡眨眸,并未露出疑虑。
看来,他记得自己的身份。
她试着问道:“殿下可记得徐公公?”
“徐福来?”
周染宁深吸气又吐出,露出一抹自嘲的笑,“我是周染宁,前镇远大将军周贤之女,殿下可还记得镇远军?”
“我坠崖前,听说了镇远军覆没的消息。”齐蕴眉宇流露一抹凝重,“你眼角的泪痣从何而来?”
周染宁跌入谷底的心又提了起来,他记得她,记得坠崖之前的事?!
“殿下可记得坠崖之后的事?”
齐蕴脑中一片空白。
周染宁闭闭眼,她的齐小乖消失了......
难过否?
心如刀割算吗?
齐蕴俊眉微弄,“你已委身于我?”
搁在以前,周染宁绝不会委屈自己,这会儿却犹豫了,若是否认,是不是就断了与他的关系?
“是。”
齐蕴眉头越来越紧,因不记得坠崖后的事,无法辨认她的话是真是假。
这时,徐福来刚好来敲门,隔着门板道:“殿下,该用膳了。”
齐蕴记得徐福来的声音,提步走到门口,拉开门扉,与其四目相对,眼底带着些许深意。
徐福来关切道:“殿下可觉得不舒服?”
齐蕴眯眸,试探道:“徐老?”
徐福来“诶”一声,笑眯眯道:“待会儿让肖柯给殿下把次脉,若无恙,咱们就继续北上。刚刚收到探子消息,北陲总兵想将嫡女送给陆绪‘续弦’,陆绪已在赶来的路上,咱们要赶在陆绪接亲前,拿下北陲兵权!”
齐蕴虽然不记得坠崖后的事,但大致的“脉络”很快梳理开,“徐老,我需要知道坠崖之后的所有事情,包括......”
他指向周染宁,“她。”
徐福来一愣,随即瞪大眼睛,磕磕巴巴道:“殿下...记起来了?”
齐蕴没回答,目光平淡悠远。
徐福来喘了两声,走进屋子,关上门,噗通跪在地上——
“殿下,老奴终于把你盼回来了!”
与此同时,一路人马浩浩荡荡进入连城,为首的两人分别是陆绪,以及宋楚轻的四哥宋契。
陆绪应了北陲总兵的约,准备续弦,这就意味着他与宋楚轻彻底决裂,究其原因,还要追溯到徐福来被刘屿劫走一事。
因刘屿擅作主张,惹怒陆绪,两人在御书房内大打出手,而宋楚轻并没有责怪刘屿,还替刘屿讲话。
陆绪当然清楚宋楚轻的心思,一来,刘屿是宋楚轻的左膀右臂,不能损失。二来,皇室已无其他血脉,宋楚轻对徐福来的做法有恃无恐,只当徐福来是单纯的恼恨报复,而刘屿带走徐福来,完全是落井下石,想将徐福来置于死地。
在陆绪看来,宋楚轻简直是妇人之仁!
陆绪并不觉得徐福来是单方面的报仇,他的背后,一定存在一拨力量。
这次与北陲总兵结亲,也是为了消除北陲不服管的隐患,只要稳住北陲总兵,就能将北陲收入囊中。
天空又飘起了雪。
一侧骑马的宋契笑道:“今年的雪,特别多。”
陆绪看向他,雪花簌簌中,宋契如一只修炼成精的狐,笑容无懈可击,无法窥探其心理,“宋四郎为何发此感慨?”
宋契官拜五军大都督,是宋楚轻的嫡兄,手中权力不小。
这次陆绪接亲,本不该他来作陪,但陆绪担心朝中有变,便将宋契带在身边,当作人质。
“王爷莫不是忘了亡妻?”宋契狐眸流转,“也不对,你们已经和离了。”
陆绪脸一沉,等着他的下文。
宋契笑笑,“去年今日,是王爷迎娶周氏的日子。”
“宋四郎此言差矣。”陆绪叹道,“本王娶周氏那日,京城的桂花才刚开。”
那年金秋,那女子言笑晏晏地扬起头,喜烛下,娇靥如花,眼里熠熠有光,嘴巴似开了一朵海棠,美艳动人,却叫他辣手摧花,毁了容貌,葬了痴心。
那笑靥烙印在他心头,每当午夜梦回,心里都会泛疼,他没问过自己为何忘不了周染宁,因为怕后悔。
宋契勾唇,“王爷当真薄情,负了两个女人。”
陆绪讥道:“本王与太后各取所需,宋四郎不是心知肚明么。”
“王爷倒是敢讲。”宋契搓搓冻红的手,“那周氏呢?”
陆绪深眸,“情债。”
人马刚好路过醉香楼,宋契想起里面的小莺宁,叹道:“有些情债,一把银子就能还清,有些情债,一辈子也还不清。”
陆绪眨掉睫毛上的冰晶,说话间,唇齿吐出白雾,“那就下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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