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飞升!

    疼痛开始从每寸皮肤往里钻, 寸寸分分都不放过,甚至连魂灵也跟着打寒颤。

    然而温云站在峰顶那块半丈宽的青石上,自始至终都未曾退缩半步, 紧抿着唇, 眉间紧蹙,背脊却挺得笔直, 似青松也似修竹。

    若是离得近了, 就能发现她此刻浑身都在抖, 面色更是惨淡得好似金纸一般, 胸前的白色衣衫更是被淋漓鲜血沁透了。

    她却始终背对着所有人, 不肯回头。

    天色自清明化作暮沉, 第十峰附近群山空空,连素日喧杂寒鸦也被天雷吓得远飞遁去,头顶那朵戒云的颜色越来越厚重, 已浓郁得好似化开的墨团, 月光也好星芒也罢, 皆被蔽去,唯有时不时降下的金紫色电光点亮天穹, 映在那道纤弱身影上,更显壮烈。

    痛,但是得死撑下去。

    这是她的飞升之劫,也是她的飞升机遇。

    边上的小火龙急得团团转,看着温云紧闭双眼的样子又是心疼又不敢上去, 频频追问“我给你唱首歌分散下注意力要不我给你表演个摇尾舞”

    若是在往日,温云早就戏谑笑着让它唱跳了。

    可惜此刻的温云不敢分神, 谁也不知道那可怕的天雷何时会降下来, 她只能一直绷紧神经做足准备。

    小火龙正焦灼地抠脑袋时, 又一道雷落下。

    它被惊得一跳,忙追问起宿垣“多少道了九十道雷没有”

    温云未退,倒是宿垣真人不由得往后踉跄了几步,他长长呼出一口气,眼中喜色几乎掩不住,却是高兴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小火龙忘了数数,一心只惦记着温云熬过九十道就赶紧结束,不耐地扑扇着巨大的翅膀。

    终于,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按在它的翅膀尖上,轻轻拍了拍。

    叶疏白视线仍落在不远处的少女身上,嗓音微哑。

    “第九十一道了。”

    她所受的雷已超越了宿垣真人,也超越了上界大部分的“天才”。

    然而温云却依然不打算退。

    她隐隐约约地察觉到宿垣真人所说的“天雷淬炼是机缘”这句话的含义了。

    那些天雷轰入她体内的同时,也激得她体内的天地源力开始在经脉骨血中流窜,一次又一次地洗涤着她这具凡躯的杂质暗伤,撑过百道天雷后,温云隐约察觉到自己的肉躯已焕然一新,轻灵得好似随时要同这天地融合为一体似的。

    而新的天雷也不再淬炼她的,它开始淬炼她的神魂了

    神魂之痛远超肉身,这也是为何那东玄派的商无央也只能撑过一百零一道天雷。

    然而温云却微微松了口气。

    太好了,她最不怕的就是神魂上的折磨了。

    毕竟什么魔法都敢自学,甚至大胆到自己捣鼓禁咒的女人,在研究魔法的几百年中时不时就遭受个精神反噬什么的,虽说神魂没有因此变得更强,但是对于疼痛却逐渐习以为常了。

    万万没想到,这份习惯现在派上了用场

    在又一道雷劈下前的间隙,她闭着眼聆听,周遭分明静默无声,她却可以隐约辨得青草上寒露滴落的清响,还有百里之外的第二峰上那只直升鸡下蛋后的咯咯声,亦可嗅到第六峰上飘来的诸多脂粉香气

    每受过一道雷,她就能感觉到得自己对于这方天地的掌控力强上一分,虽然痛,但诚然也是在快乐着。

    不在痛苦中灭亡,就在痛苦中变态

    小火龙看温云的眼神越来越不对“我是不是看错了她现在怎么还在笑别是被劈傻了吧”

    叶疏白“你没看错。”

    就连宿垣真人也看傻眼了,迟疑道“她这已经挨了一百次了,真没事吗”

    温云比谁都清楚自己的状况,也比谁都清楚自己能忍到什么时候。

    待神魂已濒临溃散边缘之时,她终于轻轻呼出一口气,艰难地扯了扯嘴角,想笑却笑不出来。

    一百二十二道天雷。

    这种时候温云竟然也能走神,苦中作乐地想,这真是个一个不太好听的数字。

    不过该结束了,这已经是她的极限了。

    在她作出这抉择时,天顶悬了大半年的那朵劫云似有灵性般逐渐散去,在那缕日光投下瞬间,天顶一丝金光垂泄落到少女眼前,铺就了一条飞升之路。

    此刻正值黎明,天地静谧缓缓,离家许久的小灰雀扑棱着翅膀飞回第十峰的窝中,枝梢上的沉霜凝露,没了那可怕的雷声后,所有的一切都恢复常态了。

    温云回首,望一眼身后伴了数日的几人,又将目光落到脚下第十峰,再到清流剑宗各峰,最后长望这苍茫的四洲大地。

    清流剑宗诸剑修皆持剑肃穆立在山门下,躬身深深拜下。

    四洲大地,所有注视着这个方向的修士,亦是躬身深深拜下

    “送温师祖登仙路飞升”

    “送温道友登仙路飞升”

    那少女视线自这天地间扫过,最后怔怔落在某个小院中,面上闪过些苦笑不得的神情。

    最后,温云收回视线,对着这片天地郑重一拜,终究还是踏上了飞升之路。

    她离开得极低调,在那个宁静的清晨。

    好似这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黎明,她也不过是飞上去晨起练剑罢了。

    等到暮色再沉,那少女又会施施然地执着一把无锋无刃,形状古怪的木剑走回来。

    待最后一丝金光消散后,院中群三三两两歪斜醉成一团剑修们终于缓缓坐直,没有哪张脸上有醉意,却都是眼尾泛红,神容怅然伤感。

    许挽风捏着杯子,不敢抬头“他们都走了”

    “嗯,都走了。”

    听到这句回答,白御山呜咽地抱住自己的那柄巨剑,哑着嗓子喊了声“师父”,默默流泪。

    院内又重归于静默,过了良久才传出一些声响,却是梦然不慎将酒杯碰翻了。

    她也不扶,僵坐在石凳上,声音轻得像是叹息“温师妹跟叶师祖这一走,恐怕此生再也不得见了吧”

    朱尔崇矢口反驳“温师妹说了她会回来的”

    一说出来他就觉得自己的语气太凶,垂着头小声道了声歉,又竭力解释“她说了修为高深些,不再怕那什么上界仙人了就可以回来的,再者,我们也可以飞升的。”

    包霹龙跟着应“就是,吾辈修士个个顶天立地,何苦哭哭啼啼作别”

    “师妹已替吾辈将仙路铺好,我们又怎能辜负她的心意碌碌无为呢且莫回头,一路走下去便是,不但要走,还要带着所有的四洲修士走出这片天地”

    越行舟此言一出,立马让朱尔崇脸上的失落变成夸赞,他敬佩地举起酒杯“不愧是越师兄,此等胸怀格局”

    话未说完,越行舟就面无表情提醒“朱尔崇,我是你祖宗。”

    “我以为大家一道修行这么久,叫声师兄也无妨”

    “有妨,朱徒孙。”

    她终于还是飞升离去了。

    过往种种好像只是一个渺茫的幻梦,万阶石梯上的回首也好,外海上的旧事也好,分明没过多久,却像是写了许久许久的故事,已变得模糊起来了。

    在那之前,少年的他所立下的宏愿也不过是修成金丹,再执剑行走天下,做个匡扶正义的剑修罢了。

    现在来看,原来金丹也不过如此,原来这天地是如此广阔,原来修道之路并非顺天意,而是在一路逆天而行

    沈星海沉默地起身,遥遥地望了苍穹一眼,而后一言不发地拎着手中的烧火棍去修炼了。

    “沈师弟等我我定要比你们都先飞升”

    “别想了,我要先飞升上去找温师妹创立上界的清流剑宗,到时候就是你们的祖宗”

    或许骨子里生就是烂漫的热闹性格,又或许是都不愿提起别离,众剑修纷纷将那些扭捏做派甩开,提剑拿棍追着赶了上去。

    天光渐明,剑光纵横间,仿佛真的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黎明。

    只不过暂时缺了两人罢了。

    原来“天”这东西像是厚重得如海似山的铁甲,又仿若一张轻易戳破的纸。

    温云身上的天地源力触及到那层无形的隔膜后,便好似阳光落在冰雪上,阻拦着修真界无法飞升的那层束缚开始飞快地消融散去。

    待温云一行人离去后,它又缓缓地合拢,重新将这片天际纳入禁锢中。

    她眼前是一道灿灿灼华的光,等到金光散去后,一行人便陷入了漫无边际的虚无黑暗中。

    温云缓缓睁眼,待看清眼前情景后,呼吸微微一滞。

    黑暗中生出无数道或明或暗大小不等的光点,身后的修真界也变得越来越小,此刻温云面对的是无垠天幕,上面散布了亿万星火在燃烧,而他们现在踏在一片似虚似实的黑色土地上,这地寸草不生,也没有任何生命的气息存在。

    踏碎虚空飞升而去,落入众修眼中怕是再风光不过的事,然而眼下温云却提心吊胆不敢松懈半分,下意识地举起魔杖做足战斗准备。

    唯一庆幸的是,她原以为刚上来就会遇到许多东玄界的修士来抓他们,谁知这片黑土地上悄无声息,竟然连一个人都没。

    叶疏白轻叹一声“原来飞升后,才可真正领会寄蜉蝣于天地,渺苍海之一粟究竟是何感。”

    温云点点头表示赞同,然后紧握着他的手,以自身天地源力包裹着他不敢松开。

    他微偏过头,如同淡墨的眉目清清冷冷地凝在她脸上。

    “捏疼你了”温云回望过去,低声解释“我我刚才有点担心你落到某个陌生世界中去。”

    她总觉得这片无垠的黑色大地跟空间乱流极其相似,总让她想起当初在里面被伤得遍体鳞伤的经历,惟恐叶疏白也经受一遭。

    她说着便想松手。

    然而叶疏白反应比她还快些,反手将她小小的手握入自己宽厚的掌心。

    迎向她稍错愕的眼神后,他才不自在地错开脸,好在清润的嗓音尚且能保持镇定。

    “不疼。”

    温云不做多想,琢磨着不疼就好,她也能心安理得地护着他了。

    宿垣真人轻扫一眼这对小心翼翼的徒孙,咧嘴笑了笑,但很快又板着脸提及正事。

    “每个光点都是一个不同的世界,但是这片区域都是下界,有或是无法修行甚至是无法供得生灵生存的废界,上界之人极少会涉足此地,我亦是为了逃命才误闯入这儿,因没有法宝相助,所以走了足足有三百多年。”

    “这附近各界都是被东玄界弃置不管的,所以按着常理,他们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发现你们二人的存在。”

    还未等一口气,宿垣真人又长叹一声“只是我却是没想到,云丫头根本不按常理走,竟然会熬过那么多道天雷你飞升时这么大的动静,怕是早就惊动东玄界了”

    宿垣真人神情复杂地看一眼温云,想起那个令人咋舌的数字后胸口都是隐痛。

    一百二十二

    谁敢信

    他原以为自己放到上界也算是天赋超群了,但是面向温云后,竟然也生出岁月催人老,被后浪彻底拍死的挫败感。

    “我们得速速逃遁入其他上界躲着才行,不然他们追上来后,怕是只能殒命于此了。”

    温云“其实也不用那么急。”

    她轻咳一声,略带羞涩地补充一句“东玄界的人想要降临到修真界,都得通过玄天秘境是吧我观察了一下后,在里面找到了个传送的阵法,又在飞升前用空间法则把那个阵法给毁了,所以他们便是想来,也只能慢慢飞着过来了。”

    宿垣前辈没有法宝,走了三百年才到,可见两界距离之远。那东玄界其他人便是有高级法宝,也得花个日吧

    不好意思,她早就跑远了。

    宿垣真人听得手一抖,胡子都险些被拽下两根。

    他目光复杂地看着温云“你这行事手段不太像剑修啊。”

    剑修,说好听是他们都喜欢直来直往,不屑使用阴私小手段。

    说难听些,就是脑子不够灵光,所有的聪明都放到剑和打架上面去了,其他事儿上总遭人算计。

    温云谦虚一笑“还好还好,我也只是擅长些逃跑的小手段罢了。”

    毕竟她也是拥有丰富逃跑经验的人了

    宿垣真人:“你的语气很谦虚,但是你的笑容却过于得意了。”

    “哪里哪里,其实我语气也很得意。”

    一老一少笑闹着,倒是将被追杀的凝滞气氛冲散了些。

    温云拉着叶疏白,在宿垣真人的指点下朝着某界掠去。

    然而,叶疏白低垂着眼眸,微微失神。

    不知为何,自破开天地束缚而出后,他隐约感觉

    有人在看着自己。

    万界东部,东玄界。

    东玄派的道法传承早有数万年之久,占界立派,近千年内越发兴盛,出了不少天资卓绝的奇才。

    葱茏的山林深处是座万丈高的黑山,一个身着玄衣的男子静静跪坐在陡峭的石壁前。

    后方有人低声唤着“师叔祖,掌门请你前往正殿一叙,说是某处下界似有极不寻常的异动。”

    然而男子充耳不闻,无知无觉地抚着手上的剑,动作极轻极缓。

    他只垂首看着自己置于膝上的那把剑,神情冷淡地低喃“吾之剑道仍未修至圆满。”

    就在这时,那剑尖忽地清鸣。

    男子抬头,平波无澜的眼底终于有了些许波动,浮出一丝稍纵即逝的异样。

    “终于归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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