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宫道上,顾惜惜与魏谦一左一右站着,对面是溧水公主,恰好组成一个怪异的三角形,李妙英突然发现自己很多余,下意识地往边上退了几步。
顾惜惜福身行礼,道:“臣女参见公主殿下。”
溧水公主燕双成今年二十八岁,正是少妇最盛放的年纪,她容貌冶艳,鹅蛋脸上一双水波荡漾的丹凤眼,满身的风情如烈酒一般,浓得化不开。
此刻她审视着顾惜惜,暗自比较。瑶鼻朱唇,浓睫长眉,虽然还有些青涩,但眉梢眼角的潋滟已经让人移不开眼睛。
果然是京中第一美人——遥想十几年前,京中人也是这么叫她的。燕双成看了眼魏谦,道:“惜丫头,我跟退思有话要说,你先退下吧。”
口口声声叫着别人未婚夫的表字,亲昵暧昧得一塌糊涂,还要让人回避,李妙英忍不住看了眼顾惜惜,暗自为好友抱不平。
顾惜惜心底的疑惑越来越重。
这情形,跟她听说的,似乎不一样。都说是魏谦上赶着巴结燕双成,可是魏谦这幅冷淡的模样,燕双成这幅恨不能向天下人宣示主权的模样,恰好又是反过来的,为什么?
她沉吟着,福身行了一礼,低声道:“臣女……”
话还没说完,突然觉得背心上一凉,即便不抬头,她也知道,魏谦那阴鸷的目光又盯住了她。
他又在窥探,是为了看她的反应么?顾惜惜猛地一惊。
若是真爱着他的女子,是不是不该这么平静地离开?
顾惜惜硬生生扭转了语调,带着点迟疑委屈,低声补上后面半句:“……告退。”
她低着头退开一步,却又从睫毛的缝隙里,幽幽地瞟了魏谦一眼,道:“退思,那我先走了。”
“等等,”魏谦叫住了她,“我与你一道。”
“退思,”燕双成立刻拦到魏谦身前,挡住了他看顾惜惜的视线,“我这几日不回公主府,还住我以前的深秀宫,你帮我安排一下防卫的事。”
“内宫防卫是天武将军之责,殿下不该问我。”魏谦绕过她向顾惜惜走去,声音冷淡,“臣奉命护送顾姑娘回凝香阁,告辞。”
“奉命么,”燕双成的声音沙哑里带着点轻滑,暗夜里听起来尤为动人,“还不是你自己跟皇兄求来的差事?你也真是太疼她了,在宫里头,难道还怕她走丢了?”
魏谦再没有回答,只快步追上顾惜惜,耳边传来燕双成低哑的呼唤:“退思。”
于此同时,顾惜惜也抬了眼,轻声道:“退思,公主叫你。”
她低着头,只把眼睛抬起来看着他,纤细的脖颈微微弯着,漏出一点白腻的肌肤,魏谦觉得她挨着领口的地方有点点微微的红,便开始担心,会不会是孝服的纹理太粗糙,磨坏了她。
眼前忽然闪过早晨时她的模样,穿了一件轻软的湖丝寝衣,领口绣着娇黄的花朵,轻柔得像他年少时做过的梦。
可她那时候,手里却握着匕首。
她在防备他。她说的话是柔软,匕首却是锋利。魏谦目光晦涩地低下头看她,轻声道:“走吧。”
顾惜惜乖顺地点点头,跟在他身边,慢慢往凝香阁走去。
魏谦嗅到了一股甜甜的香气,早晨在她卧房里,他也嗅到了这股子香气,不过那时候,更浓些。
鬼使神差的,他便想到,即便她口不应心,也无妨吧,他也并不需要每件事都弄得清楚明白。
他送她到凝香阁前止步,嘱咐道:“若是有事,打发禁军给我传话。”
便是有事,也不找你。顾惜惜腹诽着,声音却是温柔:“我知道了。”
她迈步进门,一直萦绕在鼻端的香气随着她的背影消失了,魏谦怅然若失。
顾惜惜在凝香阁中熬了大半夜,卯时将近,大正殿四门大开,僧尼道士绕着棺木诵经持咒,众女眷鱼贯进入殿中,跪地朝向先皇的灵柩,放声大哭。
一天内早中晚三次祭拜哭灵,直熬到申时才算结束,顾惜惜忍着膝盖的酸痛,慢慢扶起罗氏,就听罗氏低声道:“惜惜,我胸口闷得厉害,给我找口热水吃。”
顾惜惜定睛一看,就见罗氏脸色发白,嘴唇却又发紫,看上去十分不好,她原本就惦记着梦里罗氏患心疾的事,所以随身带了救急的丸药,此时忙取出来给罗氏吃了一颗,道:“娘先坐着歇一会儿,我去找大夫!”
“罢了。”罗氏还想拦她,顾惜惜却早已经走了。
若是往日,凭着晋阳大长公主的面子,凭着镇远侯府的名号,在宫中总能找到帮手的人,可此时宫里少说也有几千人,到处都是忙乱着,顾惜惜在太医院找了一遍,别说太医,就连个能帮手的医女都找不到,正在心急如焚时,耳边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你母亲已经去了岐黄馆诊脉。”
魏谦。
顾惜惜慢慢转过身去,映入眼中的是魏谦苍白的脸,她直觉他似乎有些不满,也只能硬着头皮叫他:“退思。”
魏谦语气淡淡的:“走吧,你父亲已经过去了。”
顾惜惜只得跟在他身边,心里翻来覆去的,不明白他为什么生气。
魏谦慢慢地走着,他身量比她高了一头,稍微一瞥,就能看见她黑鸦鸦一头好头发,那股子甜香气,就从这万千发丝中间,丝丝缕缕地泛上来,直往他鼻孔里钻。
鬼使神差的,魏谦就想起了那旖旎的一幕,她在他怀里,低低声地叫他,退思。
也许是真的如此,也许是他翻来覆去的想了太多遍,原本有些模糊的画面前所未有的清晰,他甚至能看见她瓷白的肌肤泛起了微微的红色,锁骨底下一颗痣,像素笺上落下的一滴墨。
魏谦的喉结滑了一下,突然有些口渴。
方才还有些恼怒她遇见了为难事也不肯找他,此时那点子火气,不知不觉便消失了。
顾惜惜低着头,惴惴不安地走着,偶尔一抬眼,却见魏谦正看着她,眼睛亮得出奇,可是那股子让她害怕的阴鸷气不见了,顾惜惜忙又垂了眼皮,遮住了眼中的疑惑。
他好像又不生气了,神神怪怪的,到底心里在想什么?
“到了。”魏谦的声音再次响起,“你去吧。”
顾惜惜抬头一看,面前一处楼阁,嵌着岐黄馆的匾额,连忙迈步往里走,背心上却突然一凉。
几乎是下意识地,顾惜惜立刻回头,轻声问道:“退思,你不进去吗?”
还好,她总算还记得招呼他一声。魏谦的眉头松开了,淡淡说道:“我还有事。”
顾惜惜窥探着他的情绪,道:“那么,我过去了。”
直到看见魏谦点头,她才转过身慢慢往里走,犹自能感觉他的目光盯在她背上,直到她迈进房门,才觉得那股子如跗骨之俎的探究消失了。
喜怒无常,疑心病又重。顾惜惜暗自咬牙,什么时候才不用敷衍他?
屋子里,太医院的王医正凝神听了一会儿,向罗氏问道:“罗夫人这个症候有一阵子了,这些日子是否经常睡不安稳,略一劳累就觉得心口发疼?”
“正是。”罗氏点头道,“依太医看来,要紧吗?”
“若是再耽搁些日子,却是个大症候,亏得诊治得早。”王医正写完药方,又仔细检查一遍,这才双手递过来,“罗夫人回去后一定要按方子服药,每七天复诊一次,万万别忘了。”
顾和替罗氏接了药方,看看罗氏,又看看顾惜惜,平日里一团和气的脸上全都是肃然。
到此为止,又说对了一件事。
“走吧。”顾和扶起罗氏,声音沉沉的,“先回家再说。”
一家三口谢过了王医正出来,心情都有些复杂,慢慢地走向西华门取车时,刚到近前,早看见车夫满脸是血地迎上来,嘶哑着声音说道:“侯爷、夫人,小的刚套上车,怀山长公主府的车马突然撞上来,车子撞坏了,马也撞死了一匹!”
“再胡说就拔了你的舌头!”怀山长公主从边上歇脚的房舍中走出来,冷冷说道,“分明是你故意挡路,害人不成,反而赔了车马!”
顾惜惜此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怀山长公主必定是为着梁茜的事,故意找茬,怎么能任由她欺负了去?
顾惜惜福身行礼,一副温婉的模样:“茜妹妹在家还好吗?若是需要什么学规矩的书,我那里还有,待会儿给茜妹妹送过去。”
这句话正戳着怀山长公主的痛处,顿时立了眉,狠狠说道:“惜丫头,真看不出来,你倒是个会说的!”
“回府!”她起身向外走,边走边道,“听说伶牙俐齿的人容易短命,惜丫头,你闲了时,还是多念念经拜拜佛吧!”
顾和听见她说的这般恶毒,哪里忍得住?立刻道:“长公主同样口齿灵便,也得多念念经才好。”
怀山长公主傲然说道:“不劳顾侯担心,我必定长命百岁。”
她踩着马童的背上了车,高声道:“回府!”
两匹马驾辕,车子呼一下跑了出去,刚出大门,只听咔嚓一声,车辕从中断开,伴着怀山长公主的尖叫声,车厢被整个甩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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