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30章 公元前5500年

    这旅店老板生动演绎了“你美你随意”, 令伊南不得不又附赠了一个明艳可爱的笑容给他。

    她仔细地端详这些贝壳六七枚贝壳,就等同于一头羊了这贝壳的意义,更趋近于现代意义上的货币,也就是一种基于双方共同信任而达成的一种契约。

    出现贝币, 说明乌鲁克地区的物资交流已经相当频繁, 仅仅用以物易物的实物交换方式无法满足往来需要。

    另外, 这些贝币究竟是从哪儿来的

    伊南向旅店老板求证。对方不假思索地回答“你说这个呀, 贝币都是从下游的埃利都来。他们那儿靠海,才会有这个。”

    埃利都啊伊南心想。她详细学习过西亚史,所以对这个位于下游的小城邦也很熟悉。埃利都几乎与乌鲁克同时崛起, 是两个相互竞争的城邦。

    果然, 只听旅店老板补充一句“埃利都那个地方呀, 什么都好, 就是一点不好。他们那儿的人,都不信伊南娜女神, 只肯相信一个叫恩基的神。”

    伊南“哦, 恩基啊我听说过他。”

    恩基是苏美尔神话体系里的另一位神, 他的主城位埃利都于幼发拉底河入海口处的湿地附近。从那里自然能得到足够的贝壳作为贝币使用。

    但是伊南听旅店老板将贝币看得这么重要,稍许有些警惕毕竟区区几枚贝币,就等于一头羊,这个汇率显得有些夸张。

    代币种类繁多, 而币值紊乱,大约就是在真正的“金钱秩序”出现之前, 出现的混乱状况。

    埃利都和乌鲁克, 在城邦阶段应当是属于竞争关系的。对方手中掌握着贝币, 对乌鲁克其实是个不小的隐患。

    刚想到这儿, 古达来找伊南。他深知伊南是整个旅行团的主心骨, 可以代这群年轻人们做一切决定,于是他过来紧张地小声询问

    “尊敬的南小姐,已经到了乌鲁克,您愿不愿意告诉我,有什么事可以为您效劳的”

    伊南笑答“想必这件事对您这样级别的祭司而言一点都不困难我希望您能帮忙安排,让这些年轻人前去参加新年时候女神伊南娜的圣婚典礼,只要出席就行。”

    古达脸上的肌肉一直紧紧地绷着,待听清了伊南的要求,他突地松了一口气这要求真的不算高,伊南既没有让他把杜木兹包装成“圣典新郎”,也没有自告奋勇非要成为“圣女”不可。

    以古达现在的身份地位,这确实是能够做到的。

    可问题是,这一群年轻人们全都涌去参加圣婚典礼之后呢他们能老老实实在典礼上待着伊南会不会又像在提比拉村时那样“搞事情”

    “现在距离新年到来还有几天时间,所以希望我的要求不会提得太过仓促,让您无法安排。”

    伊南果断开口,堵住了古达推辞的后路。

    再说,她手里还掌握着古达那柄他身为中等祭司才拥有的玉石匕首。

    “这这当然可以,可以安排。”古达想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回答。

    “但是进场的路很复杂,而新年那天我又抽不出身迎接各位,所以我得提前带你们熟悉一下路线。”最后古达提出了这么一个要求,“恳请各位明天下午,跟我一起到伊南娜神庙附近走一遭。”

    就这伊南当然没有问题,果断应允。于是第二天下午,来自外乡的旅行团,一起站在了伊南娜神庙跟前。

    “哇哦”

    从小村落里走出的年轻人们一个个都露出他们属于“土包子”的一面。

    眼前的这座神庙,建在一座比平地高出很多的土基之上。从乌鲁克的街道需要拾级而上,迈上许许多多的台阶,才能抵达神庙正门,抚摸那些笔直高耸的正柱,亲吻那道比地面高出很多的门槛。

    长年生活在平原上的年轻人们,谁都没见过这么高的建筑,这会儿都抬起头仰望。小哈姆提张大了嘴,半天才憋出一句话“这我一口气爬得上去吗”

    伊南却上前,伸手抚了抚台阶上的砖,马上明白神庙地下的土基是怎么来的了。

    两河平原缺少高大坚硬的树木,苏美尔的建筑都是用陶砖砌成。而陶砖与陶砖之间缺少水泥一类的粘合剂,再加上长期风化。每隔一段时间几十年,建筑就会坍塌。

    苏美尔人的做法就是将原有建筑铲平,拆除,就地重建。经年累月,神庙下的地面就越来越高,这才堆成了如此之高的土基。

    伊南挠头总之就是建筑工艺可以再改进改进。

    就在一群年轻人饱受震撼,并打算怀抱着最虔诚的态度,登上神庙跟前的台阶上的时候,身穿祭司长袍的古达出现了。

    他手里抱着一叠亚麻长袍,原色的,看上去十分陈旧。

    古达将这些长袍一一分发给大家“套在身上,然后随我来。”

    伊南一点头,年轻的人们一起照做,一个个心里都在想,敢情进入神庙也要更衣吗

    谁知古达根本没带他们进神庙,而是选了一条神庙旁侧的小路,绕过了高大庄严的建筑,走进了由一群低矮平房环绕的街区。

    年轻人们很快就都知道古达为什么让他们事先套上袍子了。这片街区里来去穿行的人们,身上都穿着和他们同样款式的原色长袍。

    每个人都行色匆匆,似乎有干不完的活计。

    但每个人见到了穿着宝蓝色长袍的古达,都会停下脚步,满怀敬意,向古达躬身行礼。

    也没有人敢过问,古达身后这一队,都是些什么人。

    偶尔有人看见了古达身后的伊南,会被她的容貌所震动,呆在原地看上片刻,等到醒悟过来,往往面露懊悔,仿佛这片刻就耽误了他们手上的要紧工作,赶紧脚步匆匆地从年轻人身边经过,奔向巷子的更深处。

    “这些见习祭司在典礼当天也有机会去观礼。你们扮成见习祭司,从这一条路接近神庙后门会容易些。”

    好不容易到了没人的地方,古达向伊南他们解释。

    “见习祭司”伊南很好奇。

    古达却一阵发窘“就是各个交不出祭品的村庄,向这里敬献的劳力。”

    伊南忍不住伸手扶额起了见习祭司这么好听的名字,但说白了就是一群被压榨劳动力的人。如果他们被剥夺了离开乌鲁克的自由,那么这一群名为“祭司”的人,事实上就是一群奴隶。

    “每年他们都有一次机会可以选择回乡的,”古达看出了伊南的想法,尽力找补,“但是他们都喜爱乌鲁克的生活,宁愿在这里,不愿回乡。”

    “这里好歹能吃饱穿暖,有舒适的屋子住,这在他们的故乡可未必有。”

    伊南瞪着古达但是他们出卖的劳力得不到相应的报偿,这本身就是一种不公。

    但是讨论整个社会的公平,搁在这个历史阶段,实在太早了伊南觉得她哪怕是给古达讲解上三天三夜,对方也不会明白这种公平究竟意味着什么,以及如何实现。

    她决定先忍耐一下,仔细观察一下这些“见习祭司”们的生活再说。

    伊南将眼神挪开,明显听见古达松了一口气。

    沿着小巷走到尽头,一推门就是一座敞亮的庭院。庭院三面都建有一排一排整齐的房舍,与外面一样,这些房舍之间,也能时不时见到见习祭司们脚步匆匆地穿梭来去。

    古达向大伙儿讲解“典礼开始之前,所有的见习祭司会聚在这座庭院里等待,你们到时不用与别人多说什么,就在这里等,到时候跟着人群,一起从后门进入神庙,就可以观赏圣婚典礼的全过程。”

    伊南回头望望跟着她一道来的少男少女们这些年轻人的反应出乎她的意料,非但没觉得从后门溜进去观看典礼有什么不妥,相反他们人人脸上都透着兴奋。

    能这样偷偷溜进去观礼好刺激

    一直跟在伊南身边的杜木兹朝空气中嗅了嗅“好像附近有羊圈。”

    古达点点头“确实如此。”

    他伸手指向三面房舍,一一解释“这里通向神庙饲养牛羊的牛栏与羊圈,这个方向后面是神庙用来盛放小麦与大麦的仓库,这里则是存放其他货物的库房,主要是亚麻、蜂蜜、椰枣、各种香草和香料,另外还有一些专门用于装饰的黑曜石和雪花石膏。”

    “这些平房,正是会计员们的住所,也是他们工作的地方。”

    “会计员”

    伊南曾经从杜木兹口中听说过这个职位,对此颇为好奇“他们只负责清点货物吗还是会记录货物的进出情况”

    “如果记录,他们又是怎么做的呢”

    看起来古达对这个领域不算熟悉,他当即转身,招呼一个年轻瘦弱的会计员“库辛,过来,给这位美丽的见习祭司讲解一下。”

    古达差点儿说漏嘴,在最后一刻才想起伊南现在已经打扮成了见习祭司的模样。

    那个叫做库辛的会计员赶紧跑了过来,见到古达深深地鞠躬,说“尊敬的祭司大人,您需要我讲解什么”

    古达转向伊南。库辛看见了伊南的模样,也流露出十分吃惊,那惊讶写在脸上,渐渐都转成了倾慕与崇敬。

    伊南也不管眼前这个年轻人心里在想啥,直接问“请问,你是负责管理哪一种货物的呢”

    “麦麦子,大麦和小麦”

    激动过去,库辛马上换了一种专业而负责态度,认真回答伊南的问题。

    “那么,你怎么清点,又是怎么记录的呢”

    库辛回答说“有人将麦子送进库房的时候,我就盯着他们把麦子用席拉量一遍。然后我会记下他们总共送来多少席拉的麦子,以及麦子是谁送来的。这才把麦子按照年份和品相送进库房。”

    “席拉”是一种量器,伊南在提比拉村里见过,觉得和现代的“标准升”差不多。

    但是村里的老把式说起过他们村的“席拉”不是最准的,最准的量器都在乌鲁克。伊南心想估计库辛这里,就是最准的“席拉”了吧

    “祭司的面包坊来领麦子的时候,我就再把麦子过一遍席拉,让他们领走。”

    “至于是怎么记录的”库辛伸手挠了挠头。

    伊南和杜木兹对视一眼,两人都想起了当初坐在一起记录“拼爹”的场景。

    但当时不过就是四十头羊的事,但乌鲁克的库辛这里,每天进进出出的麦子数量起码是成百上千的级别,就算是记性再好过目不忘的人,也记不住啊。

    “这,这叫我该怎么说”库辛张口结舌面红耳赤了一阵,突然说,“你们你们在这里等等”

    他转身就跑,冲向来时的库房,不一会儿,就双手托着一枚巨大黄色泥板跑了出来。

    泥板很大,伊南目测了一下,有一米宽,半米多长。泥板并不平整,表面凹凹凸凸。泥板的颜色很深,熟悉这一带粘土土质的人多半知道,这泥板不仅没有被烤制成为陶器,而且还没有完全被晾干。

    泥板沉重,库辛身材矮小,托着托着就托不动了,小心翼翼地把泥板放在地面上,然后从长袍上缝制的粗布口袋里掏出一枚细细长长的芦苇杆,小声说“我就用这个”

    这枚芦苇杆早已完全晒干,虽然另一头还带着长而柔软的绒穗,尖端一头却细长而坚硬,可以很轻松地在粘土中划出痕迹。但是每一次划动,都会形成一头粗,一头细的效果,每一道划痕,都像是一枚小小的楔子。

    伊南和其他人一起凑上去看这泥板,果然看见了泥板上的各种符号但不幸的是,这些符号对于伊南他们来说几乎都是天书。

    只有杜木兹为整个团队挽回了一点颜面,他认出了符号中的数字“一千零五十三是这个数字吗”

    古达和库辛同时用欣赏的目光看着杜木兹“你竟然识数”

    杜木兹伸手摸着后脑,极为谦卑地说“以前村子里有祭司过来的时候,我向他们请教过一点。”

    伊南随着杜木兹的手指,去看那用六十进制表示的数位,发现苏美尔的数学体系用区区两位数,就表达了后世要用四位数才能表示完整的小麦数量。

    少年丹开创的六十进制,果然沿用到现在了。

    可是,在场的所有人里,就只有古达中级祭司、库辛会计员和杜木兹懂得计数这回事吗这还是那个问题知识掌握在少数人手里,掌握在祭司和为祭司服务的人们手里。

    至于杜木兹,可能只是个聪明的例外。

    她再仔细看泥板上的符号,问“这是大麦这是小麦”

    两种符号都是形态极其生动的麦穗形状,两种作物的唯一区别在于麦穗的长度有很明显的不同。

    库辛点点头“是的。你说的都对。”

    那其他的符号又是什么伊南一个个地看过去,形状有方有圆,有别于库辛画出来的那些,一笔一划都像楔子形状的符号。

    库辛好心,为她解说“这些都是店铺的印章。有些人送麦子过来,我就请他们在泥板上盖印。面包房奉了祭司大人的命令来提麦子去用,我也请他们盖个印。”

    他看看天色,又说“等到天黑,库房关门之后。我就在这块泥板上算一个总数出来今天总共收了多少,支取了多少,两下里以抵消,库房里的麦子是多了还是少了。最后再清点一遍,就可以休息了。”

    这份工作,看起来还挺辛苦的。

    尤其是这库辛记录进出库的粮食,还得抱着这么重的泥板。

    这时一个穿浅蓝色长袍的低阶祭司进入院子,刚好看见库辛在与人“闲聊”,当场大喊一声“库辛你怎么没在干活”

    库辛一个哆嗦,他看起来怕那个低阶祭司怕极了,抱起手中的泥板,转身就跑。

    谁知低阶祭司不依不饶,追上来按住了库辛的肩膀,将他狠狠一推。

    库辛顿时摔倒在地上,他手中那块沉重的泥板摔在地上,裂成几块。低阶祭司顺脚上前,踩了一脚。

    “还有你们这些家伙,没事跑这儿偷懒做什么”低阶祭司环视一圈,发现眼前这群“见习祭司”,竟然一改以往恭顺谦卑的模样,一群人面色不善,冲着自己就围了上来。

    “你们这是想要冒犯伟大的神明吗”低阶祭司被这阵仗吓坏了,赶紧扯出神的名义做幌子,“你们从哪里冒出来的还不赶紧回去干活”

    “在我面前,你恐怕没有资格随意指责这些见习祭司吧”

    古达见势不妙,赶紧出面。他再不出头说句话,这群无法无天的“见习祭司”们就要露馅了。

    果然官大一级压死人,这个低阶祭司见了古达,态度声气立马全变,低声下气地说“原来是古达大人您在这里教训他们小人,小人哪里敢打扰,这就告退,这就告退了。”

    他溜走之前没忘了再教训库辛一句“回头别忘了把这里都收拾干净你这么低微的小会计,能让你清点神庙库房里的麦子,已经是你的荣幸,就别成天想那些复杂得要命的就你,还记账。”

    低阶祭司唇角向下,狠狠给库辛一个难看的哭脸,眼光一转到古达那里,马上变成了献媚的谄笑。

    伊南才不管这家伙,她转头望着库辛,伸手把他拉了起来,惊讶无比地问“这是你自己想出来的你自己要这么做的”

    库辛疼得直揉腰,艰难地点头“这样总会清楚些都是属于女神的麦子。”

    伊南忍不住用手贴住胸口这又是她亲眼所见的,因为对神明的信任与虔诚,才在无意中启发了这个身份低微的见习祭司,采用这样严密而精准的记录方法,并且使用了,芦笔和泥板。

    能够登记每天进库和出库的麦子数量,再与现有库存进行对比这是一种非常完备的库存记录方式,不仅能够为所有的入库和出库都留下证据,相互核对更能避免出现差错。

    而且这种方式,直接让库辛每天的工作量翻倍。伊南几乎可以想见库辛每天起早贪黑,却并不只是为了满足祭司们的要求。

    库辛的动力来自他的内心。

    这是信仰带给他的力量。

    库辛揉了半天腰,总算觉得好些了,点头向古达和伊南他们致谢“谢谢大人,谢谢你们只是可惜,这泥板”

    躺在地上的泥板碎了个四分五裂,还被低阶祭司踩了一脚,上面的记号都被那一脚直接踩扁,没了。

    库辛垂着眼帘,将那几块泥板慢慢从地面上捡拾起来。“我还记得一些,待会儿我再抄一遍。”

    伊南抿着嘴,看她身边的那些年轻人们都异常关心地望着库辛,似乎对他的执着与坚持都十分钦佩。

    于是伊南发话“你们觉得,有什么法子,能帮到库辛,让他的泥板不再那么易碎,上面的记录又能妥善地保存下来呢”

    年轻人们顿时七嘴八舌地商量“让我看看”

    “哟,用来做这泥板的,不就是粘土吗”

    “我记得我家以前烧陶杯,刚刚把陶坯搓出来的时候就这样,软软的,一碰到地上就碎了。”

    “那就烧一烧把它烧成陶板”

    “可是陶板还是脆的呀,砸到地上也会碎你家陶杯砸了不碎吗”

    “你砸我家陶杯做什么”

    这些年轻人越吵越离谱,伊南只管在一旁倾听。

    她知道这群年轻人已经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能让泥板上的记录妥善地保存下来,甚至历经数百上千年,这些记录照样存在。

    先反应过来的是杜木兹。年轻的牧人开心地说“烧成陶板是个好主意,库辛可以等他的记录都做完之后,该修改的都改了,再送去窑炉一烧,这泥板就谁也不会更改了。而且以后的人要找记录看,也能找得到。”

    “对”古达用力地一拍大腿,一张脸兴奋得发红,突然说“各位,我要失陪一下。你们待会儿就从这里出去,原路返回就行。我我真要失陪一下。”

    说完这个中等祭司就一提袍角,匆匆离开。

    伊南看他兴奋难耐的样子,自然知道他回去会向高阶祭司们报告什么。

    烧制泥板,保存会计记录,这的确是个绝妙的办法。

    当然更绝的是,这个法子,并不是她伊南“指点”告诉世人的,而是眼前的这群年轻人们,自己琢磨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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