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律在巴比伦的王宫附近有一处住所。是由王室修建, 供给侍奉王室的穆什钦努居住的。
近年来,穆什钦努们因为依附于王室,地位和财力都有所提高。很多人在娶亲成家之后, 就搬离了王宫附近的“单身宿舍”, 住到更加方便热闹的巴比伦城中去。
希律的左邻右舍都是空屋子。他本人的屋子也像是空屋子一样,收拾得空空荡荡、一尘不染。
但出乎伊南的意料, 她随希律一进屋, 就听见窗台上有一个声音在大声喊“希律希律”
她循声望去, 一阵翅膀扑棱声传来,只见窗台上一只体型颇大的虎皮鹦鹉, 正冲着希律和伊南挥动翅膀。
很明显,这只鹦鹉的翅膀受过重伤, 看起来像是被人剪去了一截,在精心照顾之下又渐渐康复了, 但是从此失去了稳定飞行的能力, 只能在陶砖砌成的窗台上一跳一跳地行进。
伊南凑近了去看那只鹦鹉。
她很随意地将右手伸近那只鸟儿长而坚硬的喙。
希律皱着眉提醒“小心它啄你。”
却听见女人格格地笑了出声。只见鹦鹉低着头, 轻轻地、温柔地,用嘴喙敲击伊南的手指。伊南的另一只手趁机伸出,轻轻地捋着鹦鹉后颈那些细细的羽毛。
渐渐地鹦鹉不啄了,而是缩着脑袋,似乎很享受伊南的爱抚。
希律觉得很吃惊这只鹦鹉曾经被汉谟拉比的幼子剪去半边翅膀,被希律捡回来精心治疗, 才慢慢活过来的。所以这鹦鹉对生人极其警惕它虽然飞不高,可是扑上来一顿乱啄, 也确实是让人够受的。
因此希律等闲不会带人到他的家里来。
当然也没有人会到他这样一个成天冷着脸, 铁面无私的王室礼官家里来。
今天来的这位访客, 确实让希律开了眼界。
他可不知道, 伊南此刻心里却在想原来大家都是喜欢动物的。
少年丹有一只猫;
杜木兹有一只牧羊犬;
吉尔伽美什有小狮子哈基什;
希律养了一只鹦鹉。
“寒舍简陋,委屈伊丝塔小姐。”希律一本正经地向伊南致歉。
“请随我来看看休息的地方,是否合您的意。”
他竟真的引着伊南,去了他的卧室
这是一间极简主义的卧室。
房间里总共只有一张床榻榻上整整齐齐地铺着一条羊毛毯,毯子连一点褶皱都没有。
床榻一旁还有一张矮几,矮几上放着一盏陶制的油灯,和一个喝水的陶杯。油灯和陶杯都是本来的陶土色。
这个屋子,根本就没有人住过的样子。
伊南的目光在屋里转来转去,好奇地问“如果我鸠占鹊巢,占了你的卧室,你住哪里呢”
希律随手指了指对面的一道门“那里”
“那里通往王室的泥板库房,巴比伦王国有史以来所有的泥板都收藏在那里。我经常晚上去那里通宵读泥板,比我待在家里的时间要多。”
“所以你没必要说什么鸠占鹊巢。”希律很平静地回答。
“感谢你给了我一个容身之所。”伊南冲希律一笑,“可是我还是不能在这里久居不是吗”
希律心中突然涌上一股冲动,他差一点儿脱口而出“你可以的。”
如果你愿意,你可以的
你失去的虽多,可我希律愿意用余生来奉养你
如果你愿意,下嫁我这么一个穆什钦努。
但是希律忍住了。他不是一个能够让感情左右自己说话行事的人而且在这种时候提这种事,恐怕是最最乘人之危、最下流无耻的做法吧。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这么问,可是我还是真的想问问正义的七重门。”
正义的七重门
希律震住了自从上一次在小旅店见过这女人之后,他只要一想到伊丝塔小姐也会站在“正义的七重门”跟前,他就会浑身颤抖,无法自制。
“照理说,这难道不该是像我这样,蒙受了冤屈与不公的人们,唯一一条,自主寻求公正之路吗”
希律哑口无言。
“而且,正义的七重门对于男人和女人,又有什么区别为什么这条路对于女人来说更可怕,为什么我姐姐会说我去那里就是丢人现眼,她死也不愿意认我呢”
希律看着对方的眼睛,知道远道而来的伊丝塔小姐,确实对这“正义的七重门”毫不知情。
于是他点点头,比了一个手势“那么好,让我来告诉你。”
伊南听希律说完,也惊奇地瞪圆了眼睛“这么神奇”
她在古代也算是见多识广了,第一次听说这样的“奇闻”。
这“正义的七重门”,确实如名字所提示的那样,有七道门。确切地说,这是一道通往巴比伦王宫的道路,平时有人值守,这些人被俗称为“守门人”。
外人想要沿这条路前往王宫,求见巴比伦的王汉谟拉比,就必须要经过守门人的同意。
而沿途每一道门的守门人,会借此机会向来人收取贿赂
“在第一道门,守门人会取走你头上戴着的头饰;”
“在第二道门,守门人会取走你耳上的耳饰;”
“在第三道门,守门人会取走你颈中的颈饰;”
“在第四道门,守门人会取走你胸前佩戴的胸饰;”
“在第五道门,守门人会取走你腰间的腰带;”
“在第六道门,守门人会取走你的手镯和脚环”
希律说着的时候,伊南一边听他说,一边看着自己身上佩戴着的各种首饰。
按照她的观察,苏美尔人在巴比伦这座大城市居住的人,都是这么穿戴打扮自己的。
这就意味着走一趟这道“七重门”,就要向这些“守门人”奉献全身佩戴的所有首饰
“在第七道门,守门人会会取走你的所有衣物”
说这话的时候,希律低着头,眼光根本就不敢看伊南的双眼。
伊南两道秀眉一跳原来是这个缘故。
难怪艾里伽尔会认为这是天大的耻辱,简直是在给整个家族蒙羞从“七重门”里走出来的人,几乎等同于社会性死亡了。
就因为这个,即便有人蒙受了冤屈,如果财力不足,无法承受那么多财物的损失,自然不会去通过“正义的七重门”伸张正义。
除了财物损失之外,还要考虑精神伤害要让一个成年女性在那么多人面前如此暴露自己,这般羞辱确实不是一般人能够忍受的。
真正有冤屈的人,即使能到汉谟拉比王跟前,也是没有衣衫,无遮无拦的状态这样还谈什么“伸张正义”,光这羞辱就已经让人无法接受。
伊南却还是很好奇“那男人呢男人也是这样的吗”毕竟男人出门是不会戴这么多首饰的吧
只听希律低着头说“男人们不一样,男人们从头到尾过的都是守门人的小门。”
伊南汗
感情男人们在这里也一样要受辱,而且是kua下之耻。
“财物什么的,也都是一样要给。如果没有足够的钱财贿赂守门人,他们也一样无法接近王宫,无法见到王。”
竟然是这样的伊南心想,这和她的认知不一致她原本以为,这个时代的人们,蒙受了冤屈之后,还是有一条渠道请求声张正义的。
事实上,这条渠道根本不存在。
伊南皱着眉头问希律“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呢”
希律被她这种“刨根究底”的劲头给震住了,仔细一想确实
这样一道“正义的七重门”存在了很久,至少从希律开始担任王室礼官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但从来没有人想过,它和“正义”究竟有什么关系。
“听说是神神明的指示,”希律努力回忆他看过的泥板,“马尔杜克的神庙曾经降下过神谕凡人应当有途径取得正义,但正义有代价,他们必须为护持正义的神明向神庙献祭。”
伊南一想这倒也确实有可能是“正义的七重门”形成的理由。
“但是,真的有人通过这个途径,见到过汉谟拉比王吗”
希律想了想,最终一摊手,说“事实上,我都不确定,王到底有没有见过通过七重门到王宫来的人。你也知道,这些年,王并不总是在王城”
这种“上诉”的成本是非常高的。上诉者在见到王之前,首先需要付出大量的财力,然后是忍受精神上的折磨与羞辱只要损失小于这些物质和精神成本,正常人都会避开这“七重门”。
至于真正忍辱负重,抵达了“七重门”的尽头,这些人也可能因为汉谟拉比王不在王宫之中,从而只能面对那些偏袒的、不公的,给他们造成了冤屈的王室礼官。
木星之神马尔杜克降下的“神谕”便也彻底失去了意义。
“听起来,这道正义的七重门确实很可怕”伊南托着下巴说。
希律望着她心里在想岂止可怕。如果伊丝塔真的要去闯这“七重门”,那他,那他该怎么办
“对了,如果是没有钱的平民如果是瓦尔杜和阿姆图,想要通过七重门,会怎么样”
希律失声道“我的小姐,你这满脑子的,究竟在想什么”
“只有阿维鲁和穆什钦努有资格通过七重门,瓦尔杜和阿姆图根本没有这个资格。”
伊南恍然大悟般地点头“我懂了”
她明白了这道所谓的“正义之门”是专门为自由民所设置,奴隶们根本没有权力通过这个渠道投诉。
而自由民中,又分为有钱的和没钱的,忍得了屈辱和忍不了屈辱的,运气好的和运气不好的最终导致能够见到汉谟拉比王的人少之又少。
汉谟拉比自己,当然无法了解他治下的司法体系里,王室礼官掌握着多么大的权力,有多大的机会以权谋私。
她想到这里,对于这个时代的“司法公正”终于有了一个相对清晰的了解。
下一步她该行动了。
于是她望着希律“希律大人,您能不能带我去看一看这座七重门”
眼见着希律的脸开始扭曲,伊南连忙摇着手解释“我没想去尝试通过七重门,我只想亲眼去看一看。”
她身后那只虎皮鹦鹉在窗台上欢快地跳了两下“看一看,看一看”
巴比伦城里有两个制高点
一个是敬献给木星之神马尔杜克的神庙;另一个是汉谟拉比的王宫。
两座高大的建筑分别矗立于城市的两端。
希律的“单身宿舍”距离汉谟拉比的王宫不远。他带着伊南出门,两人并肩行了不多远,就到了那座“七重门”的跟前。
这其实就是一条普通的,通往王宫的宽敞大道,道上可以走车。
通道两边筑有矮墙。每隔数百步,从矮墙之中会突出一对巨大的门柱,柱上延伸出高大的门梁。门梁上贴着铁红色的陶砖,中间夹杂着宝蓝色和天青色的宝石拼出的花纹。
这样的门柱与门梁组合总共有七副“七重门”。
整条道路庄重而森严,曲折向上。每一道门旁都列队站着好几名王宫卫士“守门人”。
伊南仰头望着高处的汉谟拉比王宫只见那座王宫几乎与神庙等高,或许还稍微低了一点点,但是汉谟拉比的野心一望而知,这位必然想要凭借着“神授”的王权统御他脚下的这一大片土地。
这条“七重门”的道路,正是对这种“高不可攀”的权威的一种隐喻。
远处有“守门人”看见了希律,笑着向他打招呼“希律大人”
“啧啧啧,希律大人身边竟然有女人,真是新鲜。”
“不过就算是您您是知道规矩的这条路可不是女人该来的地方哦”守门人的眼光在伊南帕拉装里露出来的双肩和小蛮腰上瞄来瞄去,笑得邪性。
希律铁青着脸但是守门人对他这种表情应该早就看习惯了。
“今天有人过来吗”希律寒声问。
“您还别说,还真有”其中一个守门人拍拍鼓鼓囊囊的衣兜应当是从来的人身上得到了不少好处。
“哦”希律一挑眉。
“您现在去王宫后面等着,或许还能一饱眼福。”守门人们嬉皮笑脸地说。
“是啊,我们我们这些人从来都没这机会”他们是守卫第一重门的卫士,因此只有从受害者身上夺取头饰的权力。当然从他们欣喜的表情上来看,他们所得到的显然已经足够令他们满意。
希律马上转身,压抑着怒气对伊南说了一声“走”
伊南默默无声地跟上。
她原本以为希律只是带她离开。谁知希律七拐八拐,竟然带她从另一条小路上山,来到了王宫后面。
“在那里,在树丛后面”
希律耳聪目明,马上听见了动静。
伊南侧耳细听,果然,有一个嘤嘤的啜泣声从一排剪成形状的树篱背后传来。
是个女人。
伊南已经想见了整个事情的经过。她握紧了拳,脸色十分难看。
此前听过汉谟拉比之名,见过巴比伦稳定的社会,她并没有想过,在这个社会,要获得公正,竟然这么难。
更要命的是,女人要获得公正,似乎难上加难。
至于没有社会身份的瓦尔杜与阿姆图来说,“公正”这两个字,根本就是奢望。
这时希律身体一动,伊南马上回头,声音十分不善“你做什么”
却见希律把身上的黑袍整个儿脱了下来,袒露着肤色白皙的上半身,也露出下半身穿着的半身袍。
他的身材非常好,肌肉紧实,双臂有力这副好身材平日里总是藏在礼官黑色的长袍里,今天才第一次让伊南见到。
希律把黑袍塞到了伊南手里,冲她一瞪眼,那意思是难不成要我去
伊南总算是会了意,冲他点点头,捧着这身长袍,转到树篱后面去。
她半闭着眼说“我不看,我不看我看不见你”
耳边的哭声渐小,她手中的黑袍顿时被抽走了,接着是窸窸窣窣衣物的声音。最后是一个女人啜泣着说了一声“谢谢。”
伊南依旧闭着眼睛,表示她什么都没看见。
接着她听见了一声嚎哭身边的这个女人,似乎正在将她今日所受的一切委屈,所有痛苦,尽数含在这一声中,哭了出来。
接着身边有风,有人从她身边疾奔而过。
伊南轻轻舒出一口气这个女人至少在回家的道路上不会再遭遇一回“社死”。
她从树篱背后转出来,回到希律身边。她也不太好意思盯着希律,只能望着女人离去的背影,叹了一口气。
她问希律“付出这样的代价,值得吗”
希律没说话,摇摇头。
可是伊南继续问“但如果我们假设,她这样做真的能够获得公平的对待,公正的裁决呢”
希律把她掰过来,让她面对自己。
“那样的话,我想很多人都会去尝试的,因为公正太重要了,是这个社会的必需品,不是么”她问希律。
希律却使劲摇头,说“你别想着要走七重门这条路。我不准。”
要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也同样遭受这种屈辱吗希律是万万做不到的。
偏偏她所蒙受的不公正,完全是和他同样身份的王室礼官,他的同僚们一手策划,一手造成的。
“我求求你,千万不要尝试走这条路。”
“你丢掉了所有的财产,但这件事从来都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
他是知道古伽兰那与艾里伽尔之间存在婚姻的他纵容了造假,他坐视了这一切发生。
他就是这一切的帮凶。
希律突然激动起来,伸臂就把伊南揽至怀中。可是他忘了他已经将身上的袍子直接送给了别人,他已经失去了可以遮掩、阻隔肌肤的屏障。
他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她肩上和手臂上微凉的肌肤,那么真实,那么清晰。
他无法想象眼前的这个女人,如此美丽却在大庭广众之下,接受那些猥琐男人目光的审视。
直到这一刻,希律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样一个自私而懦弱的男人。他直到这一刻,才因为眼前的女人而感受到无比羞愤这是他的无能、他的软弱,他对神明的亵渎
“请你别这样”
希律喃喃地说“我会去想办法”
一旦明白了这一切,他就已经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麻木不仁地继续了。
他是一个地位不高的穆什钦努,但是他至少是王信任且器重的礼官。他应该想个法子,至少让见不得光的这一切,让那些利益勾结、烂到根子里的小团体全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请你相信我”希律再三向伊南请求。
伊南却挣了挣,从希律的臂弯中挣脱出来,回头去看远处那座宏伟延伸着的“七重门”。希律顿时觉得整颗心都在颤抖他从未感觉过,自己竟如此卑微。
这是因为他其实早就喜欢上了这个女人吗
只见伊南回过头来,眼里神采飞扬。她盯着希律,笑着问“哦你已经有办法了吗”
希律点点头“明天是觐见王的好机会。王中午会接见外国使臣,晚上是饮宴和商贸交流下午会有一段时间全部用于处理国内的政务。”
“我会在这一晚里,尽量在库房里找到任何提到令姐婚姻的泥板,作为证据,呈现给王。”
“我会向王陈述这样的行为为整个王国带来的恶劣影响。”
“我会向王晓以利害,请他严惩收受贿赂的人、伪造证据的人请他还给你公正”
伊南笑着望着他“那么在我之后,如果还发生同样的事,你也会想办法向王申诉吗”
希律用力点头“我会的。”
他答得很庄重。
虽然他只是一个穆什钦努,只是一个寻常的王室礼官。
可现在他很清楚以前的自己错在了哪里,将来的自己该怎么做
如果不能有意识地维护公正,任由“七重门”这么“正义”下去那么将来遭受侵害的,必然是他自己,他喜欢的人
听见希律庄重的誓言,伊南冲他莞尔,然后回过头去,望着那道,沿山坡而上,通往煌煌王宫的“七重门”。
她想的却和希律不一样她不会想着让这样的事还有机会一次一次地再重演。
既然现在已有的规则不够“正义”,那么,不如干脆将它彻底破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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