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比伦王国的王汉谟拉比, 并不太喜欢接见埃及使臣这件事。
埃及人生性机敏狡猾,口头上从来不让人。与他们对话,要时刻提防他们给自己挖坑。
就拿上次这拨使节到访来的时候来说, 汉谟拉比在他们面前可没少吃瘪
汉谟拉比王有一个亲生的女儿,千里迢迢嫁到了埃及去, 但是多年来都没有音讯。
待见到了使臣,汉谟拉比当然要指责埃及苛待自己的宝贝公主。
谁知这些使臣百般狡辩, 说是巴比伦的公主在埃及日子过得非常舒心云云。
汉谟拉比当即问既然过得那么舒心, 那为什么公主从来都不给父王写信要知道, 他的公主, 在未嫁的时候可是能写会算,第一能干闺女。
谁知埃及的使臣立即反问汉谟拉比既然王那么想念公主, 那么之前公主的兄弟出使埃及的时候, 为什么也没提出见姐姐一面没帮姐姐给父王捎上一封信
汉谟拉比因为这样伶牙俐齿的反诘被堵得哑口无言我问为什么没有公主的信,你却反指我膝下的子女们不够友爱和睦
不过他膝下的孩子大多出自不同的生母,确实没那么友爱和睦埃及人对此知道得一清二楚。
汉谟拉比被这样的反嘲嘲得十分窝火,却又无法反驳。
因此, 这位巴比伦的王, 在接见埃及使臣的当天, 一般来说,都会心情不好, 会特别容易发火。
这些埃及人, 还有一项最最最令人讨厌之处。
除了各种嘲讽与回怼之外, 埃及使臣们还特别喜欢与王交流埃及流行的各种谜题。为了能在使臣面前答对埃及人带来的谜题,汉谟拉比甚至需要私下贿赂埃及使团中的成员, 从他们那里“买题”“买答案”。
比如今天, 双方见过, 寒暄并相互问候各自的国王之后,埃及使臣果然再次开口
“见不到阁下的日子里,上下埃及统一的王,刚好解出了底比斯附近一头怪兽向王提出的问题,从而顺利地解决了这头怪兽。”
汉谟拉比一听,晓得这次购买的情报没有问题,当即面露微笑,从善如流般地回答“说来听听。”
埃及使臣所转述的“问题”,与情报上的别无二致“当时,那头怪兽问王世界上有哪一种动物,早晨用四条腿走路,中午用两条腿走路,而晚上用三条腿走路”1
汉谟拉比心中有底,故意沉吟“这是什么动物,竟然如此奇特”
使者也不着急,笑吟吟地望着汉谟拉比。
“对了,那是人”汉谟拉比装作刚刚想到,恍然大悟状。
“只有人,年幼时用四条腿走路,盛年时用两条腿走路,到老来用三条腿走路,这第三条腿,不用说,应该正是人类使用的拐杖啊”
在巴比伦朝臣们的赞叹声中,埃及的使者不紧不慢地为汉谟拉比鼓掌,笑着恭贺
“巴比伦的王果然睿智,与我王一样,回答出了怪兽的问题”
汉谟拉比竟又从这平平常常的恭贺之中,听出了揶揄与嘲讽;再看看使者脸上的笑容,他顿时知道,自己“买题”的做法早就被对方看透了,只是对方给汉谟拉比留了点面子,不愿意当场戳穿便是了。
汉谟拉比当然不肯就此善罢甘休,他得把场子找回来。
于是汉谟拉比也笑着说“这可巧了,上一次,本王出巡,也遇到了一头怪兽”
大臣们面面相觑为啥这世上怪兽这么多呀
“那怪兽问本王什么是世界上,最坚硬,同时也是最脆弱的东西”
汉谟拉比伸手抚着自己的胡子,笑眯眯地问使者“本王正巧也回答出了这个怪兽的问题,也让同样怪兽羞愤跳崖”
他说到这里,突然卡顿了一下毕竟之前对方使者没有说出埃及那只“出题兽”最终是羞愤跳崖而死的;现在汉谟拉比说漏了嘴,反而更加泄露了自己“买题”的事实但是没关系,只要这道题能将对方难住,他在这场“智斗”之中,就算占了上风。
“最坚硬,同时也是最脆弱的东西”
听到翻译之后,埃及使臣终于显露出无比困惑的模样。他思索了许久,又回头用目光询问所有使团里的其他人人人都向他摇摇头毕竟他们都没事先料到,巴比伦王也会出题难他们呀
于是,埃及使臣愁眉苦脸地回答“小臣才疏学浅,实在是不能像巴比伦王一样解答这道谜题。”
“如果我们埃及的王听说了,一定能够解答。但是小臣如果连正确答案是什么都不知道,王一定会大大地责罚。尊敬的巴比伦的王啊,您的睿智小臣无法企及,请向小臣透露一下这谜题的答案吧”
汉谟拉比刚要说话,只听王宫外面突然“轰”的一声响,似乎有什么东西塌了。
他心中不悦,以目示意。远处一名站着的王宫卫队长已经向王行了一礼,然后出去查问了。
埃及使臣却还在等待巴比伦的王告诉他问题的答案。
汉谟拉比将心思拉回来,定了定神,说“这世界上最坚硬,同时也是最脆弱的东西,自然是人心”
“只要人在心里拿定了主意,一百头牛也没法儿把他拉回来。”
“可是再坚强的人,只要一旦听说,最心爱的人或物被伤害,毫无例外都会感到心碎。”
所以,汉谟拉比认为,人心同时是这世上最坚硬与最脆弱的东西。
他把这个结论说出来之后,巴比伦的臣子们都一起伸出拇指,齐声赞颂王的睿智。
埃及使臣听见了,也觉得没法儿反驳人心就是这样,时而脆弱易碎,时而顽强到底。可是如果他这时不说点煞风景的话,来杀杀汉谟拉比王的威风,他就不是埃及人。
使臣还没开口,只听外面又是“轰”的一声。这次声音的来源近了一些。刚刚出门查看的那卫队长已经回来,凑到王汉谟拉比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汉谟拉比睁圆了眼,脸带怒气。但他显然不相信对方所说的,瞪了卫队长一眼,低声说了句什么,那卫队长立即向王行礼,然后转身快步又出去了。
这不免让人猜测到底出了什么事。
埃及的使臣不知道,巴比伦的大臣们也同样不知道。
但是王的不悦是一望而知的。虽然他似乎瞬间就按捺住了怒火,甚至转向埃及使臣的时候脸上还挂着微笑。但是王宫的上空开始笼罩起一层阴郁的气氛,随即又是响亮的一声“轰”
这是第三声了。
王宫外响起了人声,乱子似乎闹得越来越大。
但是汉谟拉比保持了他作为王者的风范,依旧微笑着望着埃及使臣“请替我向埃及的王问好,希望他也能如我一样,回答出这样刁钻的问题。”
“可是”
埃及使臣开始发挥他抬杠的天赋了“尊敬的巴比伦的王啊,您难道尝试过,打开一个人的胸膛,尝试过检查一个人的心脏吗用的是锤子还是刀子,它在什么时候是坚硬的,又在什么情况下变得脆弱您说它是世界上最坚硬同时也是最脆弱的,有什么证据吗”
所有人都在心里骂了一句这个埃及使臣有这么爱抬杠的吗
你方辩友出题的时候就可以用“早晨中午晚上”比喻人的“幼年壮年老年”,我方就不能使用“坚强”与“脆弱”的另一层含义,而非得是字面意义的吗
汉谟拉比也显得很烦躁“你这么说,有什么特别的用意吗是认为本王太过残暴,还是你们埃及的王早已习惯了,随意打开一个人的胸膛,用他的心脏来验证这种问题的答案”
“小臣并无此意”
“轰”的第四声传来。
埃及使臣听着这声巨响已经比第一次近了很多,更加战战兢兢地回答问题“小臣只是说,王的这个答案,无法用实验来验证。”
“轰”的第五声。
王宫里的人这次甚至感受到了震动。
卫队长从宫门外冲进来,朝汉谟拉比看了一眼,见到王的神色不对劲,只得又行了一礼,赶紧又跑了出去。
汉谟拉比紧抿着嘴,一言不发。
使臣也不敢再说什么。他低着头望着脚面,甚至在心里计算,按照刚才那样的节奏,什么时候才会出现第六声、第七声。
“轰”第六声如约而至。
这次再明显不过,巴比伦王宫附近的哪一处建筑物倒塌了从巴比伦人的反应来看,这建筑物倒塌应该是人为的。
可是,这是什么样的力量,能够接二连三地把建筑物都弄塌呀
事到如今,汉谟拉比反而镇定下来,他甚至还随手拿起了身边桌几上放着的一只水晶玻璃杯,稍稍晃动,让里面的玫红色葡萄酒反映出炫丽的色彩与光芒这是在埃及人面前妥妥的炫耀,毕竟现在世上只有巴比伦王国一处,能生产又便宜又好的水晶玻璃杯。
“轰”,第七声响起。
外头的人声已经越来越近。埃及使臣耳朵动动,似乎能听见女人的声音。
为什么会有女人的声音巴比伦王国这次的安排,着实是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呀。
“不行,王正在召见埃及使臣,你不能进去。”应当是王室卫队的卫队长在大声呵斥。
“为什么”一个娇俏的女声响了起来,“我就是想见见王。他见他的埃及使臣,我在一边等着就是不说话”
这姑娘的声音很可爱,说到“不说话”三个字的时候,特意将声音压低,似乎示意自己一定能够遵守承诺。
“我以前好歹也是见过王的卫队长大人,你让我进去,见一见王嘛”
“这个”
姑娘撒娇撒得厉害,王室的卫队长左右为难。
外头那接二连三的响声,倒是不再响了。
汉谟拉比将手中的玻璃杯放下,出声招呼门外的卫队长“放人进来吧反正你们也拦不住。”
他心知肚明,人都已经到这里了,自己的卫队是万万没办法抵挡的,倒不如大方一点。
再说,这姑娘既然说他以前见过的,听起来也不像是有什么恶意。
果然,下一刻,从门外走进来一个穿着苏美尔传统服饰帕拉装的年轻女人。她的美貌连同她身上的那等勃勃生气,让整个王庭瞬间为之眼前一亮。
埃及使臣更是看得直了眼“天,天下竟然有这么美的女人”
汉谟拉比终于有些得意这么美的女人,是他巴比伦王国的属民。
“巴比伦王,您为什么不用她来联姻”埃及使臣魂儿都似乎不在了,第一次冒冒失失地开口,说出了一句授人以柄的话。
“胡说”
“想得美”
“难道你们埃及,难道还有能配得上这位美人的美少年不成”
“您也配”
使臣赶紧晃晃脑袋,向汉谟拉比解释说“小臣,小臣一看见美人,就失言了。”
能让埃及使臣自承过失,倒令汉谟拉比很高兴。
他先辨认了一下缓步走进王庭的女子,随即回头,问周围的人“希律,希律呢希律在哪里”
在一旁侍奉的王室礼官哪里会想到汉谟拉比这时竟然问起了希律他低着头,哪里敢说半个字。
“唉哟,瞧王这记性没有希律在,还一时真记不起,你是”
“王难道忘了,去年您出巡路过乌鲁克,恶龙食日,黄铜打制的护身符”
“想起来了,”汉谟拉比的记性没那么糟糕,一经提醒,真的想起来了,“伊伊丝塔小姐。”
伊南缓缓地行礼,送上笑靥如花,表示感激汉谟拉比记得自己。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汉谟拉比看似宽和地问。
“我”伊南的眼珠转了转,眼光落在与王庭中人穿着打扮截然不同的埃及使臣身上。她决定给汉谟拉比留点面子,于是说,“我听说王要见埃及使臣,我觉得好奇,所以就来了呀”
这给面子是“硬给”她身后的卫队长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们这么多人,拦一个少女都没拦住,愣是让人直接冲到了王庭的门口,而且还
汉谟拉比也知道“伊丝塔小姐”口头留情,是在为他保留颜面,于是问“你刚刚是从七重门上来的在那里,和守卫闹了点脾气”
埃及的使臣在一旁呆呆地接“天下怎么会有这么愚蠢的守卫,竟然冒犯这么美的美人。”
伊南顿时莞尔,答道“是呀,我说想上来王庭看看,守卫们却说戴这么多首饰见王不太合乎规矩,就和他们说了说道理。”她一边说,还一边伸手去托一托鬓边垂下的金叶子。
至此汉谟拉比大致已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事“七重门”,七声巨响他心头很是窝火,憋在那里无处发泄。但是这姑娘出现的时机太不巧了,埃及使臣正在这里。万一有个不妥,这巴比伦王国在邻国的名声,就会变得很糟糕。
如今就只有把她先稳住再说。
“我记得你,你家还有个首饰作坊,对不对”汉谟拉比真的当着埃及使臣的面,与伊南闲话起了家常。
“现在已经是玻璃作坊了。”伊南非常谦虚地躬了躬身。
“真的”汉谟拉比失声道,“王宫里的这些玻璃器皿,全都是你家作坊的出品”
伊南笑着点了点头。
汉谟拉比当即向埃及使者转身,大声道“你看,这位年轻的美人,就是敝国唯一一座特供王室的玻璃作坊的主人。”
当通译把这话向埃及使者翻译了之后,使者也大为赞叹,向伊南躬身,赞美了伊南的美貌与年轻有为之后,又向伊南提出了与埃及往来贸易的可能性。
伊南却不置可否,笑眯眯地问“我来之前好像大家谈论得很热闹,我好生好奇,王与使臣大人在谈些什么”
汉谟拉比的脸色已经终于和缓下来,他巴不得将话题转回刚才的战场,从而绕开关于那“七声巨响”的话题。
于是,汉谟拉比乐呵呵地将刚才与埃及使臣的争论复述了一遍,并且笑着问伊南“年轻的姑娘,你来评评理,世界上最坚硬同时也是最脆弱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伊南眼一转,说“刚才两位说的都有道理。王所说的坚硬与脆弱是指抽象的坚硬与脆弱。但是埃及使臣反问王,有没有真的把人心取出来,这就是把抽象的概念具象化了。”
大臣们一起琢磨抽象具象
“所以这根本就不是同一个问题。使臣大人反问王的,根本就是另一个问题嘛”
伊南轻轻巧巧地,就解了双方的围。
谁知道埃及使臣抬杠成性,再加上被伊南用“抽象”“具象”两个概念绕了又绕,现在确实比较晕,一开口就又追问“那么,按照伊丝塔小姐所说的,具象,也就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世上又有什么是既坚硬到无可损坏,又脆弱到一碰就碎呢”
这可把所有人都问住了。
连汉谟拉比都觉得,今次是自己挖坑,然后自己掉到了坑里。
谁知道伊南唇角上扬,冒出一句说“我知道。”
她说“东西就在我的玻璃铺子哦,不对,名义上该算是我姐姐的玻璃铺子里”
她说话的时候,眼光越过汉谟拉比王,望着王身后立着的一位身着黑袍的王室礼官。那个礼官被她盯得心里发毛,双膝一软,险些就跪了下来。
汉谟拉比不是一个擅长猜谜的王,但是他老于心计,擅长察言观色,只这么短短的一个瞬间,汉谟拉比已经大致想明白了事情的始末,已经猜到了伊南硬闯通过那道“正义的七重门”直抵王宫的真正原因。
他瞬间想要发作为了任何原因,都不该在这时硬闯他的王庭。
但这时候埃及使臣听完了通译翻译的话,又惊又喜地叫了出来“真的吗这位像伊西斯2一般美丽动人的小姐,您真的能向我们展示这样的奇观既坚硬同时又脆弱不堪的,神奇的物品”
伊南像是能听懂他的话似的,点了点头。
埃及使臣惊叹不已,然后转向汉谟拉比“尊敬的巴比伦的王啊,请您如这位小姐所请,让小臣也见证一下这样的神奇吧”
汉谟拉比耐着性子点了点头,转向王室礼官他顿了顿,又转向了一向终于自己的卫队,命那卫队长出列,从伊南这里聆听指令,然后去巴比伦城中的玻璃铺子去取东西。
“鲁珀特之泪。”伊南告诉他,“转告铺子的工匠。将东西拿来的时候,请千万小心因为它虽然很坚强,但同时也非常非常脆弱。”
“鲁珀特之泪”,这个名字,连同伊南的叮嘱一道,立即勾起了王庭里所有人的好奇心,包括巴比伦王汉谟拉比的。
卫队长得令离去,其余人都还留在王庭里。
伊南像是想起了故人一般,左右看看,故作天真烂漫,问“尊敬的王啊,上次您路过我那座首饰作坊,那位负责与我们作坊结算的礼官,他在哪里呀”
汉谟拉比一经提醒,又想起来了“希律,希律在哪里”
汉谟拉比身后一直侍奉着的王室礼官这时连滚带爬地抢出来,趴在地上向王陈词“希律他他有点儿其他的杂务要干”
“哪里还有比王接见使臣更要紧的事”
希律博闻强记,汉谟拉比颇为倚重他。
“还不快去,把希律给王找来”汉谟拉比虚踢一脚,这王室礼官就又连滚带爬地抢出去。
没过多久,希律就出现在了王庭门外。
他的脸色很难看,他在门外的时候就已经在紧张地四下查看直到他看见伊南。
他惊愕地睁大了眼睛,似乎他最不愿意见到的景象终于出现了
可是待他定睛看了个仔细,只见她全身完好无损,依旧明艳动人,甚至连头饰上的金叶子,都不曾掉落一片。
她亭亭玉立在王庭的正中,身边的埃及使臣正以无比崇敬和怜爱的眼神望着她。
希律在这一瞬间低下了头,掩饰他眼里剧烈的情绪波动。他觉得双膝发软,几乎无法移动可是他心头最大的恐惧已经去了。
仿佛他的生命,他的灵魂,顷刻间又回到了他的躯体。
下一刻,他再抬起头来时,依旧是那个镇定而平静的王室礼官。
他稳稳地迈着步子,上前向汉谟拉比行礼,然后转头看向身边的伊南,说
“乌鲁克的伊丝塔小姐,您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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