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伊南所料, 新“正义之门”建成,根本不用官方宣传,全城都知道了。
而她盘下的那座陶砖场, 也同样生意火爆, 每天上门问询的主顾几乎要将门槛踏破。
人们都痴迷于美丽的玻璃器, 但怎么也没想到玻璃表面那样的光滑与色彩, 竟然能转移到墙面上来。
这年头, 谁家不想让自家那陶土色的砖墙能多出点鲜亮的光彩过去人们试图在墙上凿洞, 悬挂花盆和彩色的羊毛毯。可如今有了瓷砖,只要往墙上一贴,朴素的砖墙立即摇身一变。
人们纷纷前往陶砖场, 或者拜托相熟的中间商, 想办法求购。
“什么颜色的瓷砖都行,只要是瓷砖就行”
“碎片碎片也行啊”
“什么王室也在求购瓷砖”
人们扼腕叹息, 看来,他们要用瓷砖装点美好家园的梦想, 要稍晚点才能实现了。
然而伊南却渐渐发现, 这座她出钱出人, 用最新颖的装饰材料建成的“正义之门”, 好像没能给希律帮上什么忙。
这天她去“正义之门”那里去找希律。
这座“正义之门”矗立在原先那座“正义的七重门”第一道门的原址附近。
在“正义之门”之后, 有一条陶砖铺成的道路,通往一座小广场。那座广场一侧, 原本是一间供“守门人”休息的小屋。现在被希律改建成了一座小院。
希律的本意是, 为了保证正义与公平能够传达至巴比伦的每一个角落,每当“正义之门”使用时, 巴比伦人可以聚拢在小广场上围观。
但如果案件本身涉及名誉与隐私, 或者当事人惧怕报复需要保护, 这些案件则会在小院里“闭门”举行,只邀请相关当事人入内。
这样的设计与安排在伊南看来十分周到。谁知当她见到了希律,才知道自从这道门建成,希律的小院,迄今还无人问津。
“这是怎么回事”伊南惊讶地睁圆了眼。
她屈指计算“按照上次王宫卫队长说的,每年通过正义的七重门请求诉冤的共有两百余人,按照概率至少每两天会有一人前来上诉啊”
她偷偷地瞄了瞄希律,心虚地想难不成,她花心思重新建成的“正义之门”帮了希律的倒忙巴比伦人的热情现在根本不在重新建立起来的“上诉渠道”,都聚焦在她搞出来的瓷砖上了
这也确实有这可能伊南来时,就看到了一大群慕名而来的市民,正围着“正义之门”啧啧称赞,若不是有守卫拦阻,他们恐怕都要伸手,去摸一摸门上贴着的瓷砖。
“希律你说,这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她小心翼翼地问,像是个犯了错的小孩。
很明显,希律的心情很不好。但是他异常坚决地摇了摇头,说“不,伊丝塔小姐,这与你无关。”
“这显然是有些事我还没有做到,这座正义之门的意义还没有为人所知,大家还不理解门楣上那座天平,究竟意味着什么。”
希律在他的小院里,反反复复地踱着步。
伊南则盘腿坐在屋角,一只手支着下巴,在愁眉苦脸地思索究竟是哪儿出了问题。
是宣传得还不够吗
宣传力度肯定是足够的,除了这座绝对吸睛的“正义之门”以外,王宫卫队每天会派遣一个小队,到巴比伦城中去陈述汉谟拉比推倒过去的“七重门”的事迹。
这个宣传小队明确地告诉巴比伦人,过去的“七重门”是王下令推倒的,为的就是能让饱受不公与屈辱的人们出一口气,有一个能够伸冤的渠道。
宣传小队也会提到“希律大人”的名字,说希律是王室礼官之中,最聪明睿智,也是最坚持公正的人。有他在,一定能够给予上诉者想要的公平。
可就是这样,还是没有人来。
伊南甚至会想到在她之前通过“七重门”的那个女人。
难道连那个女人,都已彻底对“正义”失望,不愿意相信希律有能力替她伸冤吗
还是说,他们在前来伸冤的道路上,遇到了很多障碍伊南不禁暗搓搓地阴谋论起来,坐在角落独自想象那些巧取豪夺的大贵族们没准在通往“正义之门”的道路上安排了很多杀手
希律也在思考。他锁着眉头,背着手,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偶尔回头看看伊南,突然发现她脸上的小表情十分丰富,一会儿紧张得要命,一会儿气愤得咬牙切齿这在希律看来,竟然十分可爱。
这姑娘究竟在想啥
希律探寻的目光定格在她脸上。
算起来,伊丝塔小姐其实也是过去那座“七重门”的受害者这些受害者们,究竟要怎样才能重新信任相信“正义之门”不会重蹈覆辙,不会再像以前那样。
突然,希律恍然大悟一般,伸出右拳,重重在自己脑门上一捶。
“我明白了,伊丝塔小姐。我还有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没有做”
希律一旦想通,只匆匆向伊南打了一声招呼,就脚下飞快,从小院里离开。待到伊南跳起来,希律连人影都已经不见了。
“这家伙”
伊南悻悻地说,“好歹也算是个队友,一声招呼都没打就跑了。”
但是在第二天,伊南终于明白希律是去做什么了。
“正义之门”后面的小广场上,一群王宫卫士突然出现,他们押着一群“守门人”来到广场前,将这群“守门人”上半身的衣物剥去,然后举起笞刑的行刑器,噼里啪啦地打了起来。
痛苦的哀嚎求饶声顿时响起。
“正义之门”附近原本就聚拢了不少特地赶来“瞻仰”这座新门的巴比伦市民。闻声他们都惊呆了。
这真的是那些以前总是在这里耀武扬威的“守门人”吗
巴比伦人就算是没有亲身走过“七重门”,也大多听说过“七重门”的传说,知道这些“守门人”的斑斑劣迹甚至他们以前经过“七重门”前,也会留意到这些“守门人”会用不怀好意的眼光打量他们。
巴比伦女人对此印象尤深,毕竟这些家伙的目光过分猥琐,以至于不到万不得已,巴比伦的女人不会愿意经过这里。
而今天,这些油水捞足,不可一世的家伙们,全部被放倒在小广场上,袒露着脊背,任由王宫卫士们在他们背上抽出一条条血痕。
“笞刑”的行刑持续了半天之久,先是“守门人”受笞刑,然后轮到在艾里伽尔伊丝塔案中贪赃枉法、篡改隐匿泥板的王室礼官。
在这过程中,整个巴比伦都轰动了巴比伦人万万没有想到,汉谟拉比王竟然当众惩罚了以前那些干扰与阻碍了公正的“守门人”,以及那些破坏了公正的王室礼官。
这消息就像是长了翅膀一样,飞快地传遍了整座城市。
但凡能放下手上的事务前来看热闹的人,就都赶来“正义之门”跟前看热闹。
挤在前头的人,不断把看到的最新“情报”传递给后头的巴比伦人知道。
“啧啧啧,那些守门人苦头吃的可不小。已经有两个人被打晕过去了,被用水泼醒了继续打”
“主持行刑的礼官大人就是希律大人。王正是授命由他来重建正义之门。他这一番举动,可真是有魄力啊”
“什么有魄力这不是得罪所有同僚吗你看看其他那些穿着黑袍子的礼官,望着他的眼神都怪怪的。”
“所以说他有魄力啊”
“这”
行刑持续下去,最后竟轮到了所有的王宫卫士,包括王宫卫队长在内,都受到了被笞棍打十下的处罚。这些王宫卫士都是因为被“守门人”同僚的连累,以及曾经参与分赃,收取好处,从而受到了处罚。
王宫卫队长带头,袒露了后背,然后咬紧牙关,受了重重十下的责打。
他带着所有王宫卫士接受责打,每次被打一下,都会大喊一声“维护正义是王宫卫士的天职。”
穿着黑袍的希律,冷着一张脸,站在小广场跟前,木然监督行刑。
眼前被狠狠责罚的这些人,要么是他所熟识的卫士,要么是他的同僚。
然而目睹这些人受刑,希律神色之间却完全没有半点波动他就像是个冷酷的天神,来人间就是为了监督罪恶受到处罚,正义得到伸张。
被行了笞刑的“守门人”与前任王室礼官望着希律的目光,可没有围观市民那么友好。
他们望着希律的眼光大多充满了愤恨,大约觉得若是没有希律多事,王也许就会忘了这茬儿,至少不会折腾出这样一番“当众行刑”。
这个希律,为了自己立威,却要那他们作伐太可恨了。
但是围住了小广场的巴比伦人却显然不是这样想的。
人群里有人高喊一声“这是件好事啊王不会任由那些守门人和礼官们联起手来糊弄。以后受了委屈的人就有法子出头啦”
“你别高兴得太早,万一你自己觉得委屈了,拿到希律大人面前,未必会判你赢。”
“这我不管,你看见了正义之门上那座天平没有只要希律大人既不偏向我,也不偏向对方那么如果是我自己错了,我也认啊”
“对,就是这个理儿。”
一群人正议论纷纷,忽然有人在后面大声喊“各位,请让一让,请让一让啊”
“什么难道真的有要伸冤的来了”
果然,昔日在“七重门”跟前耀武扬威的“守门人”,现在当众受到处罚,甚至连王宫卫士都一并被牵连汉谟拉比王的态度表露无疑,终于触动了某些人,重新对“公正”生出了希望与信心。
“赶紧让开,赶紧让出一条道路来啊”
“正义之门”跟前,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竟然自动让出一条道路。
一个戴着面纱的女人,三步一叩首,正向着这道新建的宫门走过来。她手上捧着一件东西,黑乎乎的一团,旁人都不知道那是什么。
她眼中蕴含着热泪,来到“正义之门”跟前的时候,她驻足,抬起头,向门上用瓷砖拼成的天平深深地看了一眼,然后在门前跪下,郑重拜倒,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在暗自祈祷。
接下来,她起身,独自一人,从“正义之门”门内穿过,双手依旧捧着那件物事。
希律那边已经得到了消息他来到这小广场边亲自迎接,迎接从“正义之门”下穿过的第一人他站在正义之门对面,眼看着那女人穿过门洞,来到自己面前。
而希律很快就认出了这女人手里的东西是一件黑袍,王室礼官的黑袍。
而这个女人口中正在喃喃自语,正在感谢上天赐下的好心人。这件黑袍支撑着她熬过了最艰难的时刻,让她得以重新站起来,来到这里,为自己,重新讨回公道。
希律站在“正义之门”跟前,面色凝重,显然是感受到了肩上的胆子。
如此沉重,却又如此紧要。
“这位女士,请您放心。我,希律,会努力让正义之光照耀大地,消灭一切罪与恶,使强者不能压迫弱者。”1
希律站在这座门之前,朗声发誓。
自从希律的“正义之门”接受了第一起案件,这里就一发不可收拾,几乎每天都有人投诉到“正义之门”跟前。
刚开始还都是“求正义”“求翻盘”,要求希律对以往王室礼官的判决进行重新审视,让他们有机会能申诉解冤。
待到后来,巴比伦人不管以前是否曾向王室礼官投诉他们甚至只要遇到纠纷,就会跑到“正义之门”跟前,要求希律帮助他们进行裁决。
在这段时间里,希律遇到的绝大多数案件,都能在汉谟拉比以前的判决之中找到类似的案件,为他判决的依据。
每次宣布判决的时候,“正义之门”跟前就会围满了人。人们听见希律口中说出某年某月某日,汉谟拉比王针对同样的案件作出了何等样的判决。
随后,希律就会命人前往王室的泥板仓库,按照他的索引,去把相应的泥板档案取来,当众阅读。
在一旁聆听的大众每每感叹希律的记性,就从没有出过错王果然选对了人。
但是私下里,伊南会笑嘻嘻地向希律说“大家是没有见过你背地里独自用功的情形。”
希律这份无出其右的“业务能力”,是他长年累月的积累,外加最近这段时间里夜夜苦读的结果。
每此被伊南夸赞,被巴比伦人誉为“铁面无私”的希律,面上就会微微泛起红晕,但他会强自辩解“眼看着案件越来越多,我必须得想个办法,把王以前判决过的案件能够整理整理,总结出一些判决的规律和原则。”
“这样将来我可以把一些简单的案件交给其他的王室礼官,要求他们依照这些原则进行案件的判断。”
伊南一听,立即竖起了耳朵希律这是终于进行到制定法律这一步了吗
她的心开始激动地跳跃。
只听希律说“但是我越是整理以前王判决过的案件,我越是觉得王的判决,也未必全都有道理。”
这竟然是开始公开质疑汉谟拉比以前的结论了。
伊南眼珠转转,怀疑地望着希律“那你最近如果遇到相近的案件,又是怎么参考王此前的判定的难不成”
难不成希律还能将错就错吗
只见希律笑笑“王对类似案件的判定,也不是每次都完全一样的这稍许给了我一些余地。”
也就是说,汉谟拉比以前在判定不同的案件的时候,也会有些出入。前后两次判决的结果不同这样希律就可以按照实际情况,挑选一种“更公正”的判例,应用在案件上。
“但我还是希望,能够找到一些基本原则,因为我自己也想要让自己相信,从我口中说出来的这些判决,确实给世人带来了公正。”
“好呀”伊南拍拍手,她索性在希律身边坐下,说,“或许我可以帮助你。”
希律很吃惊,眼睁睁看着伊南就这样在自己身边坐下来,她的发丝几乎能擦到他的面颊。
他赶紧收摄心神,扭头看向自己面前的泥板上面有他刚才草草写就的一些笔记。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伊南抱着那副泥板念道。
“怎么以眼还眼”伊南扭过脸,故意瞪大眼睛,望着希律,“这样吗”
只是这眼神,一点儿也不可怕,只见可爱了。
希律也忍不住瞪圆了眼“哪有这么儿戏这句话是说如果一个人打瞎了另一个人的一只眼睛,那么他的一只眼也同样应被打瞎。”
“如果一个人打掉了另一个人的牙齿,那么他的一只牙齿,也应当被打掉,作为处罚。”
这正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本来含义。
“同理,如果一个人打断了另一个人的腿,那么他的腿也应当被打断。”
“如果一个人杀害了另一个人,那么他就应当偿命。”希律不断类比。
伊南点点头,说“所以这是同态复仇。”
一个人做了什么恶,就以同等程度施于自身。这是人类早期文明发展出的朴素“平等”与“公平”。从某种意义上讲,它确实是公正的,虽然极其简单粗暴。
“同态复仇”希律听见伊南说的,赶紧把这话记下来,觉得伊丝塔小姐所概括的,比他说得还要好。
“但是,如果同态复仇的一方,是瓦尔杜或者阿姆图怎么办”伊南想起了这个社会的阶层不平等问题。
“你是问,如果一个阿维鲁杀掉了一个瓦尔杜会怎么样,对吗”希律反问。在得到肯定的答案之后,希律引用了一段汉谟拉比的判决,最后说“这个杀掉瓦尔杜的阿维鲁,应当向这瓦尔杜的主人支付二十舍客勒银,作为对该主人的赔偿。”
伊南对此震惊不已原来,在这个社会里,身处较高阶层的人,完全没有把奴隶看作是“人”,他们是完全被物化的了。她得好好想想,怎样才能改变这样的状况。
“事实上,汉谟拉比王还曾经判过一个案子,我至今想起,还是觉得很不安。”希律又提起他看过的一个“判例”。
“你说”伊南偏过脸,望着希律。她将这个外表冷漠的年轻人眼中的忧虑看得十分真切。
希律开口讲述,那桩案子的犯错者是一个建筑师,他设计的房子出了问题,房子倒塌,压死了主顾的妻子和孩子。那主顾就告到了汉谟拉比面前,请求惩罚那位建筑师。
最终汉谟拉比判决“同态复仇”,下令处死了这个建筑师的妻子和孩子2。
伊南目瞪口呆,希律也心生不忍,半天才说“但这也确实是同态复仇。”他已经飞快地掌握了伊南教他的术语。
伊南顿时低头思考这样的“同态复仇”,是不是太绝对也太武断了竟然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我想,同态复仇,虽然是一种原则,但也应该设置一个条件。”伊南终于抬起头望着希律。
希律紧抿着嘴侧耳倾听,生怕错过了伊南口中说的任何一个字。
“同态复仇原则,应当只适用于始作俑者本人,不应牵扯任何其他无辜的人。”
“就拿这个例子来说,建筑师的妻子与孩子因为这名建筑师而死,他们也可以说是被这名建筑师给害死的。按照同态复仇的原则,妻子与孩子也应该要求建筑师偿命然而事实上,这名建筑师却还活着,这足以证明,处死妻子与孩子这个判决,没有做到完全的公正”
伊南一口气说下去,希律在一旁赶紧把这些内容都在泥板上记录下来。
他直觉伊南帮助他提炼的这些“原则”非常重要。即使日后把这些原则在汉谟拉比那里无法获得通过,他也要据理力争。
两人谈谈说说,不知不觉间,时间过得飞快。
伊南一瞅窗外“哎呀,都已经这么晚了。我得回去了。”
除了那晚为了保护希律的安全,伊南曾经在泥板库房里留宿一晚以外,伊南再也没有在希律的“单身宿舍”里留宿过。今天也不例外。
她站起身,在她身边坐着的希律突然一抬手,颇有些冲动地说“不要走”
伊南惊讶地回头她还是第一次看见希律露出如此感情用事的一面。
希律家的虎皮鹦鹉这时也恰如其时地跳了出来,一面在窗台上跳跃,一面用它特有的嗓音尽力模仿希律的语气。
只听它反反复复地叫道“伊丝塔小姐,伊丝塔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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