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二九 晋江文学城首发

    君怀琅倒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薛晏。

    他微微扬起眉头, 瞥向教习师傅,一双浅色的眼睛里含着两分讥诮和笑意,反倒显得生机勃勃, 有种难得的张扬肆意。

    那是他身上罕见的少年意气, 像是枯枝上生出了嫩芽一般, 在他淡漠疏离的神色中初见端倪。

    他心想,可能这就是在燕郡时的薛晏, 也是他原本的模样。只是在长安的很多年间,被众人杀死了,最终成为了前世他所见到的那个人。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去。君怀琅的唇角不由得向上翘起。

    那边, 教习师傅尴尬地走开, 只作方才的事情没有发生。周遭看热闹的众人也纷纷挪开了目光, 还在相互窃窃私语,讨论薛晏方才是怎么用一支箭将另一支箭劈开的。

    君怀琅转回目光,想再抽出一支箭来试一试。

    就在这时,他看见薛允焕的目光宛如实质,热烈而激动地盯着薛晏。他还试图维持住倨傲的神色, 嘴角费劲地紧绷着,但那一双眼的亮光,怎么也藏不住。

    君怀琅一愣这是

    接着, 他就见薛允焕克制地走到薛晏面前,清了清嗓子,神情倨傲地看向他, 摆出了一副纡尊降贵的模样, 说道“你来帮我看看, 我的射术有什么问题总也不够准, 怪恼人的。”

    君怀琅却见, 薛允焕虽浑身绷着股矜持劲儿,但他若生了条尾巴,此时都能摇得打圈儿了。

    他站在旁侧,不由得笑着摇了摇头。

    方才还同自己显摆箭术精湛呢,此时便全然忘了,只管找薛晏讨教去了。

    却见薛晏看了薛允焕一眼,抬手点了点他手中的弓,示意他搭箭拉开。

    薛允焕照做,仍旧是腰背挺直,一副贵气又倨傲的模样。

    “怎么,我射箭的姿势还需教么”他高傲地说道。“我这箭术,可是师从哎哟”

    不等他话说完,薛晏眼皮都没掀,足下一动,便踢在他与肩平齐的双脚上,轻而易举地一扫,就矫正了他的站姿。

    “侧身,站好。”他言简意赅。没等薛允焕回过神来,他又单手捏住他肩膀,往后一掰。

    “端平。”他说道。“手臂还欠些力道,练得少了。下盘不稳,回去每日扎一个时辰马步。”

    说着,他又在薛允焕紧绷的后背上拍了一下“放松,别把力气用在没用的地方。”

    他这一连串的动作,干净利落,又丝毫不留情面,手下也没留几分力,一连串的矫正下来,薛允焕只觉自己肩背都疼麻了,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

    他抬头,就见薛晏抱着胳膊,脸上的嫌弃轻而易举就能看出来“你刚才说,师从谁”

    他这表情,让薛允焕觉得自己还不如燕郡的普通兵蛋子。

    虽说薛晏心中,十有八九的确是这么想的。

    薛允焕心下泛起一阵羞恼,箭也不射了,摆好的架势一收,没好气地怒道“说了你也不认识,告诉你做什么”

    说着,他转过身,气势汹汹地回了自己的位置上。方才的崇拜和向往,全都被薛晏的一个表情弄得烟消云散了。

    他堂堂大雍唯一的嫡子,何时受过这般区别对待,何时受过这种委屈

    薛晏这厮,方才对着君怀琅还轻声细语的,又是替他拉弓又是带着他射箭,到了自己这儿,却毫不留情地将自己羞辱了一番。

    不是人,这煞星简直太不是人了

    待这日回到鸣鸾宫,君怀琅就被淑妃叫到了正殿中去。淑妃这儿的吃穿用度向来是最好的,她又疼孩子,每次小厨房开火,都略不过君怀琅兄妹二人。

    此时天色已然晚了,淑妃一个人倚在窗前的美人榻上,见着君怀琅进来,就唤他上前来歇息吃糕点。

    “听说你们下午练箭去了”淑妃道。“练那劳什子做什么,可伤着了手”

    君怀琅笑了笑“没伤着,只是磨红了些。今日幸得有五殿下指点,侄儿才免去不少皮肉之苦。”

    淑妃漫不经心地哼了一声,说道“的确是个好孩子,只可惜老天不要他好过,命薄了些。”

    君怀琅笑着哄她“这儿可是姑母的鸣鸾宫,老天说的话算得什么还不是都听姑母的。”

    他打从进来,就已经注意到了,点翠并不在淑妃宫里。但君怀琅也清楚,他这姑母没什么心眼,有些话,自己即便发现了,也需慎重些告诉她。

    那边,淑妃被他逗得直笑,涂着艳红蔻丹的手指点了点他脑门“哪里学来的油嘴滑舌”

    君怀琅笑着回道“算不得油嘴滑舌。五殿下过得如何,向来都要看姑母怎么吩咐点翠姑姑了。”

    果真,淑妃笑着说道“本宫有什么可吩咐的点翠你还不晓得,她同本宫一起长大,向来心善又省事,宫中的事,哪件她处理不好,用得着本宫费心”

    君怀琅顿了顿,片刻笑着说“是这样没错了。不过如今,五殿下怎么也算是姑母的孩子了,要叫您一声母妃,您若此时还躲懒,那可说不过去了。”

    淑妃撑起身子便作势要打他,一边打还一边笑着道“原是来给薛晏做说客来了,胳膊肘朝他那里拐,嫌本宫对他不好了是不是”

    君怀琅便也同她笑了起来。但面上笑着,君怀琅心下却思量了起来。

    他这姑母,他最是知道的。他父亲家里兄弟几个,唯独他姑母一个嫡女,自幼便被兄长们捧在手里惯着,养出了副骄纵却不谙世事的脾性。

    而点翠,从他姑母六七岁时便伺候在她身边了,跟着她一路从国公府到了宫中,按说该是最忠心不过的了。

    所以,没凭没据地告诉姑母,她定然不会相信。即便她将信将疑,以她的性,必然转头又要让点翠知道了。

    他需亲自找出点翠的把柄来。在这种事情上,决不能依靠他姑母。

    两人闹了一阵,淑妃有些疲惫了,便又躺回了美人榻上。她捧着个纯金掐丝嵌宝的暖炉,一边把玩着,一边说道“还有一事呢。前几日千秋宴,你母亲便问我了,问你们什么时候回去。”

    说着,她又笑着道“本宫自然是拒绝了,说要再留你们一阵子。天这么冷,搬来搬去的多麻烦再者说,你和令欢还没在宫里陪本宫多久呢,鸣鸾宫好不容易热闹了些日子,本宫可还没过够呢。”

    君怀琅无奈地笑道“那自然是都听姑母的了。”

    他此时也确实不打算走。点翠仍在姑母宫中,他心头一直不安,总也要将这不安定的分子解决了,他才能安心回家。

    “不过,你母亲也说,你父亲不日许是要外派,她想让你早些回去,好歹同你父亲作别。”淑妃说道。

    君怀琅一顿,放在膝头的手微微收紧了。

    他这段时间,都将精力放在了妹妹前世的事情身上,但父亲身死之事,他一直未曾忘记。

    他父亲虽说爵位极高,却尤其注意避君王锋芒,从不碰功高震主之事。他当年虽是名动京城的状元郎,如今却也只是在国子监做个从四品的司业。

    但也就在这一年春天,他父亲领了国子监祭酒的职,提前一年去往江南,安排次年江南科考之事。江南向来是大雍科举重中之重的地区,派他前去,也算是皇上隆宠了。

    但君怀琅知道,那是因为君家向来谨慎小心,不不群,皇上对他家放心,才敢将这种要事暂时交托给他父亲。

    可是第二年刚刚立夏,还没到秋闱的时候,江南便发了大水,将永宁公一行全困在了那里。皇上又临时任命永宁公兼工部侍郎,将江南治水之事交托给他来办。

    再之后,竟骤然传来了永宁公贪墨治水钱粮,致使江南水患加重、难以抑制,使得流民聚众起义,骚扰周边郡县、百姓死伤无数的事。

    贪墨钱款之重,使得皇帝下旨,将永宁公就地斩首了。

    此后,朝中无将,是由前世十七岁的薛晏领兵,不过千余人马,就平定了江南起义军,顺便灭了一大股江西流寇。也正是这一战,打响了薛晏的名头,那后宫中出了名的煞星,也在朝堂上有了一席之地。

    但君怀琅的父亲却留在了江南,尸骨无存。

    君怀琅知道,自己的父亲绝不会做出贪污受贿的事。

    他父亲官职低,他幼时还不理解,只当父亲是个富贵闲人,胸无大志。此后君逍梧要习武,他父亲无论如何都不同意,还头遭动手打他。君怀琅前去求情,他父亲什么都没说,只让他回去,将中庸抄写百遍。

    再之后,君怀琅懂了他父亲的意思。

    庸,常也,中和可常行之道。他君家本就家大势大,是开国元勋、百年望族,在朝中声望也是极高。

    这样的世家,朝中无人时可为皇上分忧解难,但在太平盛世、人才济济时,最重要的就是韬光养晦,不引人注目、不惹皇上猜忌。

    如他父亲这般谨小慎微、品行端方之人,怎会贸然做下临危贪墨的事呢

    君怀琅从前世就知道,其中定是有人动了手脚。但到了那时,朝中官员派分明,相互之间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他稍有动静,就会引人察觉防备,举步维艰。

    所以这一世,想要救下他的父亲,需得自己在侧襄助提醒,提前找出构陷父亲的人。

    这样的话,他今年春天,一定要想办法同父亲一起去江南。

    君怀琅打算清楚,便作不知,问淑妃道“父亲要外派不知要去哪里”

    淑妃拨弄着指甲,漫不经心道“听你母亲说,是要去江南。”

    君怀琅笑了起来“不知父亲要去多久我从出生起,还没去过江南呢,听说那儿小桥流水,杨柳依依的,特别好看。”

    果不其然,听他这么说,淑妃噗嗤笑出声“这有何难回头本宫去信给你父亲,让他带上你就是了。正好,你在本宫这儿住到春天,也省得提前回去了。”

    君怀琅心下一件大事落地,笑着点头应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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