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四四 晋江文学城首发

    西侧殿门口空无一人。君怀琅敲了敲门, 里头却没人应声。

    一大早的,能到哪里去

    君怀琅四下环顾了一圈,看进宝也不在, 隐隐就有些担心。他甚至开始懊恼, 昨日该在长春楼门口等一等,待到薛晏出来,再同他一起回宫的。

    “你去问问, 五殿下和进宝一早上哪里去了。”君怀琅吩咐拂衣道。

    拂衣连忙应声,转身就要去找郑广德。

    不过刚一转身, 他便惊喜地道“少爷, 五殿下回来了。”

    君怀琅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就见薛晏从殿后的庭院往这边走。

    大冬天的,他只穿了身单薄的劲装,衣袖笼在护腕之中,长发扎高, 看起来利落又锋锐, 像把出鞘的好刀, 带着一股慑人的锐气。

    待走近了,君怀琅看见,薛晏额头上覆了一层薄汗, 喘息也有些重,想必是刚从后头练武回来。进宝一路小跑地跟在他身后,手里捧着他的外袍,殷勤利落得很。

    君怀琅一愣, 紧接着不由得懊恼了起来。

    真是刚睡醒, 连脑子都糊涂了。薛晏每日是要练武的, 自己怎么就忘记了, 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急匆匆地要找人。

    “怎么了”薛晏在他身侧站定,问道。

    离得近了,君怀琅能感觉到薛晏身上散发出的蓬勃热气。分明是数九寒天,他一身单衣,却仍像个热源似的。

    君怀琅有些不自在地往旁边让了让。

    “也没什么事,就是”就是担心你昨夜出事,一大早就来看看,这种话,君怀琅是羞于说出口的。

    他顿了顿,总算找到了个借口“就是刚才恰好出门,在门口看到了一盏灯,就想过来问问,你知不知道是哪来的。”

    可话刚出口,便有一声细微却清晰的嗡鸣,从他的腹腔发出,落在了二人的耳朵里。

    确有些尴尬了。

    昨天夜里赴宴,君怀琅没吃多少东西,都是在正襟危坐地喝酒。睡了一夜,他早就腹中空空了,只是睁眼还迷迷糊糊的时候,担心薛晏出事,就将那饥饿抛在脑后了。

    却不想在这时给自己寻了个难堪。

    方才他还说,是恰好出门看到的灯,可谁会饿着肚子恰好出门这细微的一声,立时让他的掩饰不攻自破了。

    向来尊贵又精致的世子殿下哪里受过这等尴尬,他清了清嗓子,想佯装没听到那声腹鸣,打算告辞就走,快些回去用早膳。

    “那我便”

    可他话还没说出口,就听到了薛晏轻轻的一声笑。

    半点没有嘲笑的意思,轻描淡写的一声,带着几分了然,以及一些隐约的宠溺。

    君怀琅看过去,恰好对上了一双蕴着笑的眼。

    也不知是不是君怀琅的错觉,他总觉得那眼神又深又炽热,明明是笑的,却像是要将人按住生吞活剥了似的,让他心底泛起了几分麻酥酥的怯意。

    君怀琅只觉是自己想多了。

    接着,他便听薛晏淡淡道“不知,许是父皇看你喜欢,特意赏给你的吧。”

    那眼神,隐约又像染上了几分调侃和逗弄。

    君怀琅将信将疑的一愣“不会吧”

    自己不过是在长春楼门口停下看了几眼,怎么会让皇上知道,又特意将灯赏给自己呢

    薛晏扫了一眼他有点发懵的神情,唇角微微一勾。

    “那就是那盏灯也喜欢你,同你看对了眼,自来找你了。”

    说完,他转身推开门,侧过身,让君怀琅先进,一看就是要邀他一起用早膳。

    君怀琅这才后知后觉地听出,这人分明是在逗自己。什么皇上赏的、自己飞来的,将自己当小孩子逗弄呢

    君怀琅看向他,就见他面上的笑意和戏谑丝毫不加掩饰。

    薛晏向来没什么表情,这会儿露出的笑容也浅浅淡淡的,带着几分懒散,看起来蔫坏蔫坏的。

    君怀琅从没见过他这般幼稚又恶劣的模样。但顿时,他的心里就冒出了一个坚定的想法。

    那盏灯,一定是薛晏送给自己的。

    小年夜的家宴在宫中来说,不过是新年的一个开端罢了。

    自这一日起,宫中便日胜一日地热闹,皇子们也不必再去上课。君怀琅每日留在鸣鸾宫中,就有了大把的时间,陪着淑妃和君令欢准备那些过年用的、零零碎碎的小东西。

    同时,他还有其他东西要准备。

    从君令欢有了自己的住所开始,每年到了除夕,君怀琅都要给她包一只红包放在枕下。除了压岁钱之外,里头还会给她装些别致的小礼物,一并压在她的枕头下面。

    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往年他住在家里,可以随意进出国公府,送给妹妹的礼物都是他自己出去寻来的。但今年住在宫中,他无处可去,只好从淑妃给他置办的仓库里给君令欢挑。

    不过他给君令欢送了好几年礼物,早就摸清了君令欢的喜好。淑妃送他的东西又多又杂,君怀琅从里头翻捡出了一只精巧别致的珠花,恰巧能装进红包中。

    不过就在他要从仓库出去的时候,他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少爷”见他停下沉思,拂衣跟在身后唤了他一声。

    就见君怀琅沉吟片刻,道“我是不是该给五殿下也包一个”

    毕竟今年,鸣鸾宫可不止君令欢一个孩子了。

    拂衣噗嗤地笑出了声,说道“少爷,您满打满算也就比五殿下大了一岁,算不得五殿下的长辈。”

    君怀琅顿了顿,轻声笑出了声。

    谁说的,算上上辈子,自己好歹也要大他十岁呢。

    他如今虽早已习惯了自己回到十六岁这件事,但前世多出的数年经历还是在的。若论起心理上的岁数,自己还真能勉强算作薛晏的长辈。

    不过,这跟辈分也没什么关系。

    一开始他给君令欢枕头底下塞红包,就是为了让她在每年的第一天,一早睡醒的时候,都能从枕头下摸出个未知的小惊喜。

    如今姑母的宫中多了一个薛晏,自己不过多花一些功夫,就能将这分享给他,好教他在到了鸣鸾宫的第一年,也能在新年里从枕下拿出一份惊喜来。

    这么想着,君怀琅的唇角不由得微微上扬。

    “你去将之前进宫时,家里带进来的箱子拿来。”君怀琅说道。

    他入宫时,国公府给他备了不少衣物和配饰,留着他在宫里用。薛晏日后要常年住在深宫里,拿宫中的东西送给他,实在有些不走心。

    而自己从府中带来的,就精巧别致许多,有些还是君怀琅自己去买来的。

    拂衣依言,指挥宫人将府中带来的箱子送到了君怀琅面前。

    君怀琅挑挑拣拣,从箱子里找出了一只青玉的玉珏。

    “你看这个怎么样”他拿到拂衣面前去给他瞧。

    他记得,那玉珏是他自己从古董店里淘换来的,买它纯粹是因着样式有趣,教人眼前一亮。

    寻常的玉珏,都是样式质朴的圆环,留有一缺口,上头再镂刻纹饰。而这一枚玉,被用整块青玉雕成了一尾锦鲤,活灵活现。

    那鱼是衔尾的身姿,恰成了玉珏的弧度,瞧上去又精巧又灵动。

    拂衣忙道“少爷,这玉佩可是您特别喜欢的,当初买的时候,一眼相中了,便爱不释手呢您还是换一个吧,这个您就留着自己戴。”

    君怀琅笑了笑,道“就这个了。”

    他早和前世十来岁时不同,已经将外物看得颇淡。更何况,前些日子薛晏还给他送了盏琉璃灯,不知是怎么弄来的。自己还礼,送他一只玉佩,也是理所应当。

    “你去看看,红纸包不包得下”君怀琅吩咐拂衣道。

    拂衣只好去寻红纸包,拿来替君怀琅试。那玉珏精巧别致,大小刚刚好,恰能放到君怀琅准备的红封里。

    “那就正好了。”君怀琅笑了看了一眼一脸可惜的拂衣,伸手敲了敲他的脑门。“恰好装得进去,也说明这物合该送给五殿下。”

    拂衣嘀嘀咕咕“少爷您也太大方了。”

    君怀琅拿着装了玉珏的红封,笑着摇了摇头。

    若拂衣也经历了上一世,自然能理解自己的大方从何而来。什么精巧别致、难得一见的外物,都没什么值得在意的。相较之下,更为重要的,是自己在意的那些人,都能够一辈子平平安安,不遭磨难。

    而在此前提之下,尽自己所能,多给些善意出去,也不过是理所应当罢了。

    “你一会儿去看看,若进宝无事,你再去叫他来一趟。”君怀琅又吩咐道。

    除夕前一夜,鸣鸾宫红绸高悬,四下都挂起了红灯笼,只等第二日过年了。

    时至深夜,进宝蹑手蹑脚地推开西侧殿的殿门,心下叫苦不迭。

    活菩萨世子虽说哪里都好,但就是喜欢支使自己,去做些在太岁头上动土的苦差事。

    而他每次将吩咐说出口的时候,又轻描淡写,像是件多容易完成的事似的。

    比如说这次。

    透过纸窗,外头红灯笼的光隐约照进来,一片朦胧的红,给西侧殿整个笼上了一团恐怖的氛围。进宝小心翼翼,单手捏着君怀琅给他的红封,小心翼翼地接近了薛晏。

    他一整日都伺候在薛晏身侧,要么就是薛晏独自在屋中,让他没有一点机会,将那个红封放进薛晏的枕下。

    他只好熬到了深夜,摸进薛晏的房门,想趁这个机会,将红封塞进他枕头底下去。

    瞧瞧,世子殿下都给他安排了怎样的苦差事

    给薛晏枕下放红封他以为,这是将物件放到小孩子枕头底下那么容易

    进宝心下叫苦,却不敢不从,一路紧绷着神经,小心地穿过厅堂,绕过屏风,接近了薛晏的卧床。

    还好,那活阎罗这会儿呼吸平稳,应当是在熟睡。

    进宝小心翼翼,走到了床前。

    薛晏一动未动,他总算是安下心,捏着红封,小心翼翼地靠近了薛晏的床头

    骤然,白光乍起。

    一把银亮的匕首,划出一道冷冽的光,紧紧横在了进宝颈侧。只需轻轻一拉,他就会血溅当场,再无生还的可能。

    凉冰冰的刀刃贴在大动脉上,进宝动都不敢动,双腿僵在原地,早没了知觉,双眼圆睁,惊叫声卡在喉咙口,发都发不出来。

    薛晏已经倏然做起了身,那张过度精致的脸,一半隐在黑暗中,一半被外头的红光照亮了,一副冷冽中泛着杀意的神情。

    对上那双沉冷的、静默的琥珀色眼睛,进宝只觉得自己跟阎王爷打了个照面。

    “做什么”他听到薛晏冷声问道。

    进宝哪儿还发得出声音。

    他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拿起手里的红封,让薛晏看见。

    “是世子殿下。”感觉到脖颈上抵着的匕首松了两分力道,进宝咽了口唾沫,才艰难地开口道。“他让奴才,放到主子这儿的。”

    白光一闪,架在进宝脖颈上的匕首收走,像只蓄势待发的毒蛇,重新蛰伏回了薛晏的枕下。

    他坐在床上,支着一条腿,单手搭在膝盖上,这才慵懒地打了个哈欠,神情也恢复了寻常的模样。

    “拿来吧。”他抬起一只手,淡淡命令道。

    进宝双腿一软,一个趔趄,几乎跪在了地上。但他分毫不敢怠慢,双手捧着红封,举到了薛晏面前。

    薛晏拿过来,面上有些疑惑,将那红封往下一倒,就见几个小金元宝并一块玉,窸窸窣窣地落到了他的床榻上。

    “这是什么”薛晏拿起那块玉,疑惑地皱眉,问道。

    这,红包都在这儿呢,您还问这是什么

    “是世子给您的压岁钱。”进宝说道。

    薛晏手里摩挲着那块玉佩。

    昏暗的光线下,青玉散发着温润的色泽。雕成的那尾锦鲤线条流畅柔和,下头缀着的丝绦,轻柔地搭在他的手上。

    “做什么用的”薛晏顿了顿,皱眉接着问道。

    他确实从没有过什么压岁钱,从小也没有一同玩耍的同龄人,更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概念。过年对他来说,无非是在军中吃一顿热腾腾的炖羊肉,再看那群兵油子喝酒划拳,直到天际泛白。

    这下倒是轮到进宝惊讶了,甚至连怕都忘了。

    这自己家中穷苦,打小也有长辈在过年时在枕下放一两个铜板,怎么主子天潢贵胄,连这都不知道

    进宝只好小心翼翼地解释道“回主子,这压岁钱就是给人拿红纸将钱包住,大年夜搁在孩子枕头底下,能避邪祟,保一年平平安安的。”

    薛晏一顿,看向床上散落的几个小金元宝。

    这,是辟邪祟,保平安用的

    片刻之后,进宝看到薛晏怔怔看了那小金元宝一会儿,接着就露出了个极浅的笑容。

    “知道了。”薛晏一边将那些小元宝收回红封里,一边淡淡道。“辛苦你了,退下吧。”

    这是进宝头次听到薛晏对自己道“辛苦”。

    要知道,他为薛晏出生入死,见死士跑东厂偷东西,可从来没得过薛晏一句“辛苦”。

    不过想来也是,自己刚才,差点就被这祖宗杀了呢

    进宝心里嘀嘀咕咕,退了出去。

    他光顾着自己念叨,自然没注意到,薛晏慢慢收拾那红包中的东西时,垂着的眼中,闪烁着怎样的光芒和情绪。

    他从小到大,枕下只放过武器,用来在梦中保命。这是燕王教给他的。燕王说,世间邪祟众多,只有自己身边放一把刀刃,时刻警醒,才能随时斩除,以保全自己的性命。

    这是头一次,有人将一个精心准备的,沉甸甸的红封放在他的枕下,要为他驱邪祟、保平安。

    薛晏慢慢地躺回去,枕在压着红封的枕头上。

    窗外一片张灯结彩,已经满是过年的气息。

    这是薛晏头一次清晰地感觉到,这种热闹,同他有关。

    而说来有趣,他孤身一人了这么些年,和这本属于旁人的世界,一丝一丝地被扯起了关联,竟只是因为一个人而已。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
笔迷读 All Rights Reserved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