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八五 晋江文学城首发

    大雨接连下了几日都没停。

    那天君怀琅一回到府上, 便去他父亲那儿问了问。

    他父亲对催工期的事也不知情,就承诺他这两日问问下头的人。君怀琅应下,便要退出去。

    就在这时,他父亲叫住了他。

    “怀琅。”他说。“南边郊外的农田这几日有些涝, 知府约我过两日一同去看看, 你可想同去”

    君怀琅沉默了一瞬, 便听他父亲接着道“广陵王也去。你们二人一向交好,他是个不可多得的治世之才, 你们同行,还可多向他学习学习。”

    君怀琅抿唇。

    “算了吧,父亲。”片刻后, 他淡淡笑了笑, 说。\"一路舟车劳顿的,有些耗费精力。\"

    永宁公不解“嗯这几日还要去书院吗”

    君怀琅点头。

    永宁公对他做出的决定向来不多置喙, 闻言便嗯了一声, 道“多读读书也好。虽说在衙门中能学到真东西, 也需先做好学问,才好去办旁的事。”

    君怀琅点头应下,便行礼要告辞。

    永宁公默了默, 又补充道“怀琅,多读读中庸。”

    君怀琅抬眼看向他。

    就听永宁公说道“为父知你心有韬略,但凡事往往持中更佳。无论读书,还是做事,在旁人眼里莫要显山露水, 只恰好便可。”

    他向来话不多, 顿了顿, 又补充道“一个人, 向来有一样拔尖就够了。再多,便易遭摧折。”

    君怀琅能懂他的意思。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自己的家世,已然是最拔尖的了。若旁的再出类拔萃,便会引人忌惮。

    因为他头顶压着天家和皇权,不许他往再高的地方爬。

    君怀琅点头应道“儿子谨遵父命,请父亲放心。”

    此后几日,君怀琅便如他所言,日日都往书院中去。

    接连过了几天,一直到了他父亲动身要去南郊的时候。

    南郊虽算不上近,但一日之内便可来回。君怀琅便没有特意去送,一早用了朝食,便又撑起伞,出了院子。

    这几日的雨一直没停,下得极凶。他们院中已然有些涝,就连修高了几层的石板路上,都处处积水。

    一路往外走着,君怀琅便只顾注意足下了。

    就在这时,送他出门的拂衣小声唤道“少爷”

    君怀琅闻言抬头,就见不远处的院门口,站着薛晏主仆二人。

    薛晏静静站在那儿,打着伞,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君怀琅的呼吸都停了片刻,那日被吻得喘不上气的感觉,一时又从他的胸口往上涌。

    君怀琅的脚步停了下来。

    他停下了,薛晏也没走,像是定定地等他过去一般,仍旧站在那儿。

    君怀琅深吸了一口气。

    再怎么躲,也是躲不过的,总不可能后半辈子都不见他。

    他垂了垂眼,抬步缓缓走上前去。

    薛晏堵在了他的面前。

    他也不说话,只静静看着他,像是要逼他先开口似的。

    “王爷。”君怀琅勉强控制着声线,让他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又清冷,听不出情绪,也听不出颤抖。

    薛晏嗯了一声。

    “去哪儿”他问道。“还去书院”

    君怀琅点了点头。

    薛晏沉默了片刻。

    “我今日不在。”他说。“用不着躲那么远。”

    君怀琅下意识地反驳“我并不是”

    什么并不是,明明就是。

    他反驳的话说了一半,自己都继续不下去了,只尴尬地停在一半,话音戛然而止。

    薛晏没出声。

    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不来找你,你只管在家待着。这么大的雨,乱跑什么。”

    他嗓音有些哑,即便周围的雨声簌簌作响,将他的声音模糊了不少,也让君怀琅的耳根连带着心口,都颤着发烫。

    他确实好些日子没见对方了。

    伞下,君怀琅几乎不敢抬头看他。他强压住悸动,淡淡道“也不是乱跑,只是闲来无事,读读书罢了。”

    说着,他便想绕过薛晏走。

    薛晏又道“再不然,今日回来之后,我就搬出去。”

    君怀琅的脚步停了下来。

    他对自己有些不齿。

    他听到薛晏这话,心下的第一反应,竟是舍不得。

    他握伞的手收紧,瓷白的手背上经脉渐起。

    “不必。”他低着头,油纸伞挡住了他的神情。“无论王爷在哪,我这书,都是要读的。”

    说完,他打着伞绕过薛晏,径直走了过去。

    青石路并不宽敞,他路过时,薛晏将伞往旁边一让,没让冰冷的雨水溅到君怀琅的肩头。

    而冷雨却毫无遮拦地,立时淋在了他的身上。

    君怀琅握伞的手又是一颤。

    他逃一般,快步走远了。

    但仅仅他路过薛晏身侧那一瞬间所嗅到的檀香,却像缭绕的丝线一般,附着到他的心上,将他的魂魄,紧紧裹住了。

    让他似乎不管逃去哪里,都没有用。

    窗外劈下了一道惊雷。

    这天的雨下得尤其地大。

    君怀琅坐在书院中,却并不怎么安心,频频往窗外看。

    他知道,平日里官员外出郊外巡视,为了轻装简行,向来不会准备太多的东西。

    这么大的雨,他们出巡的一行今日定然不会顺利。再加上城外的官道并不平坦,乡间小路更是难走,一不小心车辙就会陷到泥潭中,招致不小的麻烦。

    君怀琅不由自主地担心。

    他既担心自己父亲做事爱较真,即便下大雨也不打道回府;也怕他们路上出什么意外,大雨天困在城外。

    也会不受控制地惦记薛晏,忍不住去想他此时在做什么,会不会碰上什么麻烦。

    想到这儿,君怀琅又不由自主地碰了碰自己的嘴唇。

    那处细小的伤口已经长好了,这会儿摸上去,只能感受到微不可查的一个小痂。

    并没有多疼。

    那处伤,是薛晏横冲直撞之时,犬齿碰出来的。只细微地一疼,就被他吮去了血珠。

    待那一吻毕,薛晏喘息着和他分开,还在那处小伤口上啄吻了一下。

    “君怀琅,想装傻的话,明天就把这件事忘掉。”他低声说。“但是别再刺激我,我不是什么好人。”

    君怀琅抿了抿嘴唇。

    当时他脑海中是一片空白的,但现在想来,却总对薛晏的话有些不信。

    他嘴上说着自己不是好人,却会舍命救他,忍耐了不知多久,也未曾透露半点对他的感情让他知道。

    而甚至到了那一夜那个吻虽凶狠,却又浅尝辄止,带着疯狂边缘的克制。

    前世的薛晏,真的会做那样的事吗

    就在这时,他的胳膊被撞了一下,将他瞬间惊醒了过来。

    他侧过头,就见沈流风坐在他旁边,趴着看他。

    “怀琅,想什么呢”他小声说。“是不是也在想叔父他们”

    君怀琅愣了愣,接着便点头。

    窗外的雨声很大,噼里啪啦地打在竹叶上,沈流风便不大有顾及地凑上来,接着说悄悄话道“我也在担心呢。你说这么大的雨”

    他顿了顿,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那天在扬州出事的时候,雨也这般大。”他说。“我心里总有点不安。”

    君怀琅目光一滞。

    他说的,自然是那日他们在扬州山中,塌方被困的事。

    他片刻没有说话,沈流风向来没什么主见,便紧张地盯着他。

    “也可能是我想多了,但我心里总有点不安稳”

    片刻后,君怀琅冲他微微笑了笑。

    “别多想了。”他说。“先安心读书,一会放课后,我带你一同去南城门处迎一迎。”

    沈流风连连点头。

    就在这时候,窗外隐约响起了一阵雷声。

    在瓢泼大雨之中,那雷声很远,听不分明。却只听接连几声响雷之后,隐约又有人声渐起。

    君怀琅皱眉看向窗外。

    那人声愈发近了。

    就在这时,有个护院匆匆闯到了教室中。

    正在上课的正是书院的院长,见到那人进来,放下书问道“何事”

    那护院匆匆道“院长,不好了城北的堤坝忽然塌了,江水涌入,淹到城里来了”

    院长愣在原地,教室里的学生们顿时哗然一片。

    君怀琅瞳孔骤缩,握着笔的手也骤然收紧,险些从座位上站起身来。

    坝塌了

    前世堤坝垮塌,分明是入了七月。再加上他平日里检查的情况,这段时间虽说雨多,但绝不至于将堤坝冲垮。

    如今跟前世,就连塌陷的时间都不一样了这分明不是天命,而是人为。

    堤坝是被人动了手脚才会垮塌的,也正因为今年有自己和薛晏的到来,金陵府衙的官场状况和前世截然不同,所以那人才会提前动手,促成了堤坝垮塌。

    还专门挑了个薛晏和金陵高官都不在城中的时候。

    明明已经到了六月,君怀琅的后背却一阵阵发冷。

    就在这时,那护院又说道“院长,外头有不少房屋被淹的流民,要到书院中避难。您看”

    临江书院门口的路窄,就是因为它地处江边的一个丘陵,地势高,不平坦。也正因为如此,金陵城北部被淹没了不少,而临江书院,则是少有的安全区域。

    君怀琅听到那话,心下却有些怪异。

    长江江面宽阔,水流丰沛,再加上今年雨多,此番决口,情况定然严重。但是,寻常百姓面临这种灾难时,通常会乱了手脚,急着保护家人和抢救财物,即便逃亡也难以找对方向,怎么会在水灾的第一时间,跑到最合理的地方来

    君怀琅忽然想到,前世的卷宗上说,水灾来临时,城中起了多起冲突。

    最严重的是在书院里。流民抢占屋舍,和书生发生争执,后口角斗殴,打伤打死了不少书生。

    当时他还在疑惑,为何躲雨而已,竟会打死人。

    原来问题竟是出在这里。

    君怀琅手中的书页骤然被他攥破了。

    而前头讲台上的院长闻言,连忙道“快去开门,让百姓们进来躲躲”

    那护院哎了一声,便要往外跑。

    “慢”君怀琅站起身。

    教室中的众人顿时都看向他。

    众人此时各个面色慌乱,唯独他一人,挺拔地站在原处,一袭青衫,芝兰玉树。

    他脸上分明没什么表情,清冷又孤高,却莫名让众人在看见他时,都多了几分安心。

    “许有蹊跷,先别开门。”他说。“我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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